沈晏宁落下最后一笔,待墨迹在宣纸上彻底干透,才将手中的调查报告归入厚重的卷宗。
他并非未像其他下职的同事那般,在钟响的瞬间便迫不及待地收拾离开。
而是向后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随后,他才抬起手,用那几根葱白的手指,用力按压在后颈坚硬的肌肉上,缓慢揉捏。眉宇间笼罩的,是这具娇弱身体难以承受久坐之累的疲惫。
午休后,他便一直埋首于这些已然完结的旧案卷宗之中。纸张散发着陈墨与时光混合的微尘气息。他心下清明如镜,这无疑是“老板”张凌的刻意安排。
用这些故纸堆,来磨一磨他这位就职“少爷”的性子,让他知难而退,或者,至少看清这家“全城事务所”水面下的暗流与规矩。
“倒是小瞧人了。”沈晏宁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他或许不善商贾上的圆滑算计,但这点洞察力于耐心,他还是有的。
好在,他别的不敢说,理解与记忆尚属上乘。一日下来,不仅理清了事务所的基本脉络,心中对其经营的明面业务与可能存在的暗流,也有了愈发清晰的轮廓。
身侧同事与他道别,将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拉回现实。他抬眼望去,黄铜钟摆正规律地左右摇晃,时针已划过五时。
日落了。
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室内的光线变得醇厚而朦胧。
乔望舒因居住位置较远,在同他打过招呼后,刚先行一步离开了。沈晏宁环顾一圈,主办公室内,张凌还在伏案翻看文件。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凝重。他想着自己既已无事,便无需多留,心中还记挂着回新居整理安置。
于是利落地起身,将座无声地归位,抚平马甲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向仅相处了一日、尚未离开的几位同事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众人反应各异,有热情回应的、有点头致意的,当然还有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好奇的。沈晏宁一概坦然受之,神色平静地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事务所。
巷口,暮色初临,人声嘈杂,归家的、赶路的,形形色色的人流交织成一副彩色的市井画卷。
若不是来往行人身上那长衫、马褂、旗袍与西服混杂的,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服饰,沈晏宁几乎要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现代都市。
而他,不过是这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一个寻找暂时栖身之处的过客。
这似曾相识的恍惚感只持续了片刻。
沈晏宁收回思绪,并未召唤在街角等候生意的黄包车,而是转身,信步漫入这渐浓的、带着凉意的暮色里。他需要这片刻的独行,来梳理今日所得,以及……感受这座陌生城市真实的脉搏。
*
事务所主办公室内,张凌直到沈晏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店外,融入暮色中。才缓缓合上手中那份他假装翻阅许久的文件。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仿佛胸中有块垒难消。
他原以为,这位出身富贵的少爷,来他这小庙不过是图个新鲜,或是与他人打赌玩笑。至多待上几盏茶的功夫,便会觉得枯燥无味,寻个由头离去。
他甚至已准备好了几套应对这位少爷抱怨或甩手不干的说辞。
然而,没有。
这沈少爷,竟真就安安静静地坐了一整天,与那些枯燥的卷宗为伴,不焦不躁,沉静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那双偶尔抬起望向窗外的眼眸里,有种历经世事的淡漠与洞察。
那份远超年龄的耐心与定力,让张凌在意外之余,心底也悄然生出一丝真正的考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或许……他与那些常见的纨绔子弟,并不一样?”
张凌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喃喃自语灯火零星亮起,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
但转念一想,终究还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罢了,还是要再观察几日。要真是一时兴起,觉得无聊不想干了,也需是少爷亲自说出。”
毕竟这位少爷他辞退不起,吴家那边,他张凌是当真得罪不起。只是,不知将这少爷放入这潭本就暗流涌动的水中,究竟是福是祸。
……
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沈晏宁转过通往宅院的最后一个墙角,便见宋玉正立于门边翘首张望,一袭青衫几乎要与深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见自家少爷身影出现那一刻,宋玉眼中倏地亮起光,像是黑暗中点燃的烛火,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语气里带着不易掩饰的激动:
“少爷可算回来了!”
沈晏宁心头莫名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
这感觉陌生而新奇,倒像是寻常人家,在外奔波一日的人归家时,总有人在门前守候。
这般滋味,与他而言,确是头一遭。
“少爷,吴府将近正午时,就将陈妈和一个丫头安排过来了。”宋玉边走边禀报,声音在寂静的巷中格外清晰,“想来是担心您午间会回这边歇息。”
他顿了顿,补充道,“东西都安置妥当了,人也瞧着还算本分。”
沈晏宁闻言,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今日确实未曾回宅,吴府这般“周到”,连他可能不归的细处都替他考量了,这份“关怀”未免太过细致入微。
“还有,”宋玉接着禀报,脸上带着一丝好笑的神情,“吴府派来的那两位,主动要求合住一间西侧的卧房,说是彼此熟悉,便于整理照应,也......省地方。”
沈晏宁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处属于他自己的新天地。
这宅院虽不奢华,却布局规整,颇为清静。
入门正厅,待客理事;正厅后连接小巧庭院;穿过庭院,是后院的厨房与杂役房,此刻正飘出阵阵饭菜香,夹杂着妇人低低的吩咐声。
卧房共五间,格局主次分明。最大、位置最佳的东卧自然是他的居所,宽敞明亮,推窗即可见庭院景致。
虽然这深秋确实没什么美景可看。
不对,院中还有个景可看,那一株老枫树。
其余几间偏近前院,虽略小些,却也各自独立。那两位下人主动选择的西卧,离正厅最近,美其名曰“便于听候动静起身办事”。
“由她们去吧。”沈晏宁语气随意,举步朝自己的东卧走去。他素来不喜在琐事上多费心神,既然表面安排妥当,内里缘由,稍后再探不迟。
宋玉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面上掠过一丝释然,随着少爷一同踏进点起灯笼的小院。
暖黄的光晕与初现的星子交相辉映,将院中景致勾勒出来。那株老枫树下,铺了一层稀薄的落叶,在灯下颜色暗沉。
陈妈在厨房听见动静,忙放下手中活计,朝身后那个名叫翠儿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这丫头是吴府管家特意拨来的,说是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陈妈原还推辞,可见翠儿手脚麻利,低眉顺眼,是个闷声做事的性子,倒也渐渐放下心来,只是心里那根弦,并未完全松弛。
“快去把一直煨着的汤端出来,小心烫。”陈妈低声吩咐,自己则利落地将备好的菜下锅。锅铲相碰的声响伴着蒸腾的、略带药香的热气,让这清冷的小院顿时充满了人为的烟火气。
沈晏宁径直走进内室,换上一件月白软缎长袍,松了松衣襟,又想起什么似的,朝外间唤道:“小玉,快过一下。”
宋玉应声而入,手里不忘端着一盆温度恰好的温水,想着让少爷净手。
却见少爷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灯笼照亮一角的庭院,神色若有所思,目光恰好落在那株老枫树下。
“少爷有何吩咐?”宋玉将温水轻轻搁在架子上,侧身恭敬等候。
沈晏宁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正午,吴家除了安排那两位仆人,可还详细问过我的去向?或者,有无旁人打听过?”
他想确认,自己前往事务所履职这件事,以及具体位置,是否被吴府,或其他什么人,时刻关注着。
宋玉闻言,认真回想片刻,才肯定地道:
“并未细问。吴府的人只将人送到,交代她们好生伺候,留了些日用物品,便离开了。并未多打听少爷您的事。”
他想了想,又补充,“至少,明面上没有。”
沈晏宁目光微闪。
看来,送仆人来的时候,吴府的管人就已经带上了那盅汤,并且非常清楚他午间会在“老张记”面馆用餐,才能如此精准地送达。
沈晏宁走近那盆温水,指尖传来的暖意驱散了些许秋夜的寒凉,却化不开沈晏宁心头的疑云。
吴府的“关怀”如同无形丝线,看似周到,却隐隐带着束缚与监视的意味。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江城少爷,在此地并无仇家,何须如此兴师动众的“保护”?
这背后,恐怕不止是长辈关怀那么简单。
这上城的水,看来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而他唯一接触过的、可能与这异常关注相关的,似乎只有火车上救助的顾彦,他原本笃定自己行事低调,未曾引人注目,但自己认定的事实与他人的评判难免会有冲突。
或许,在他未曾留意之处,已然卷入了某种漩涡。
思绪及此,沈晏宁不免又想起今日在面馆位置注意到的那家名为“茶色庄”的茶楼。二楼那扇始终垂着厚重帘幔的包厢窗口,在他视线中,帘角曾几不可察地动过数次,仿佛其后有人,正无声地注视着街道,或许……也包括用完餐的他。
那窥视感若有似无,当时他只以为是错觉,如今串联起吴府过度的“关切”,便显得不再寻常。
看来,他还需要亲自去这“茶色庄”体验一番,探探那里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少爷,该去用餐了。”宋玉在一旁轻声提醒,打断了他的沉思。
沈晏宁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用细棉布巾缓缓擦干手上的水珠,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平静。
“知道了。” 他转身走向餐桌,目光扫过那盅依旧冒着微弱热气的汤,眼神微楞。
他坐下,执起汤匙,在盅内轻轻搅动,舀起一勺,凑近唇边,借着动作的遮掩,敏锐的嗅觉捕捉到汤中除了药材和鸡的鲜香外,还有一种极淡的草药味。
这具身体对气味格外敏感,同时也能分辨出这盅中用的是何种药材。
陈妈正在摆放最后一道菜品,见状不免解释道:“少爷,秋夜寒凉,老奴特意给您做了这份暖胃汤药,用的是吴府下午才送来的上等药材,说是吴老爷特意嘱咐备下的,最是驱寒安神,定要看着少爷用下才好。”
沈晏宁端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吴老爷的嘱咐?这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长辈的关切。
他确实清楚,自己如今占据的这具身体,早已非昔日江城那个病弱的“沈少爷”,但这变化,外界无人知晓。在所有人眼中,他仍是那个需要精心调养、受不得半点风寒的瓷娃娃。
这倒是让他有些吃不消,不过面上却不显,只是手腕一转,见汤勺轻轻放回盅内。随即,他抬起眼,看向陈妈,嘴角牵起一抹极淡、带着些许无奈的弧度:
“舅舅总是如此......劳他挂心了。”
既然推拒不得,不如坦然受之。
他执起青瓷碗,将温热的汤药徐徐注入。第一碗饮得慢,是在品辨其中可有不该有的东西;第二碗饮得从容,是要让暗处窥探的眼睛看得分明。
两碗见底,他取出素帕拭了拭唇角:“药材用得极好,有劳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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