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事务所的同僚正三三两两商议着去何处解决今日午餐，
沈晏宁早已约好了乔望舒与张溪，目标明确，主街道的那家颇有名气的“茶色庄”。
此行意为明面查探，人手贵精不在多。
张溪好奇心旺盛，善于与人搭话，正好可以借助他这性子从旁人口中套取零碎信息。
乔望舒则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天然便能融入茶庄那种清幽氛围，不会引起任何额外关注。
毕竟，教书先生爱好品茗读书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象。
至于沈晏宁自己，他抵达上城时日尚短，行事低调，未曾像某些世家子弟那样在报端刊登照片昭告天下。
在茶色庄的店小二眼中，他至多是个衣着体面、可能来自外城的年轻商户，断不会将其与那个显赫的沈家或是吴家联系起来。
并且今日，他还刻意换下了略显正式的西装马甲，穿着一袭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月白色长衫，显地身姿挺拔。
那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如今长度已足够在脑后束起一个小马尾，他别出心裁地用一根细细的红绳，将其编成了一个小巧利落的发揪，平添了几分随性与不羁。
眼见着苏羡要与他们三人分道扬镳，前往面馆与另几位同僚汇合，张溪一个箭步上前，拉住苏羡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恳求：
“苏羡兄，今日我这胃，可就全权拜托你了！”
他挤挤眼睛，又补充道：“美味的面条，可别只顾着自己享用，忘了你还在‘忍饥挨饿’的好友我啊！”
苏羡失笑，自然明白张溪是担心他们三人在茶庄光喝茶吃不饱，无奈地点了点头。
见张溪仍一副不放心的模样还想叮嘱，他连忙摆手，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去往面馆的大部队。
沈晏宁与乔望舒站在一旁，看着张溪这番操作，起初有些不明所以。待张溪心满意足地走回来，乔望舒忍不住好奇，问起他方才与苏羡的对话是何用意。
张溪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让他从面馆给我们带些吃的回来。那茶色庄，听着就是个风雅地方，我猜里面的吃食定然价格不菲，而且多半是些精巧却不管饱的点心果子。”
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咱们是去办正事的，总不能空着肚子光喝茶吧。”
张溪也是明白，这种风雅之地，重在‘品’，可不是为了‘喂饱’他们这等俗人的胃。
沈晏宁闻言，唇角不由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并未说破，其实早已料到这一点，提前吩咐了宋玉去准备些实在的餐食送来茶色庄，算算时间，也该快到了。
他目光掠过张溪那副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自得的表情，又看了看身旁同样忍俊不禁的乔望舒，只是淡淡道：
“走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三人遂不再多言，举步向着那悬挂着“茶色庄”三个清秀大字牌匾的茶庄走去。
阳光将牌匾上的金漆照得有些晃眼。
尚未进门，一股清幽的茶香已混着隐约的喧嚣扑面而来，看来此地每日宾客盈门，生意确实火爆。
踏入茶色庄的门槛，内里空间比外间看来更加开阔。两名守在柜台的伙计眼尖,其中一位立刻堆起热情的笑脸，快步迎到为首的沈晏宁面前。
“这位贵客，您…”
沈晏宁抬手，干脆地截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招待话术，直接吩咐道：“定个三等包厢，再来份套餐。”
“套......套餐？”
伙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显是从未听过这等要求，他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神色，躬身解释，
“这位少爷，咱们茶色庄是清雅之地，只备了些许佐茶的精细茶点，像是杏仁酥、茯苓糕、玫瑰饼一类…并无，并无所谓的‘套餐’说法。”
沈晏宁闻言，眉头立刻蹙起，嘴角下撇，瞬间摆出一副极为不满的神情：
“这么大的茶庄，连套餐都没有？”
他轻嗤一声，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店内陈设，那失望的模样，活像是对选择此地感到了深深的懊悔。
末了，他才不情不愿地挥挥手：“罢了，那就拣你们这儿最顶饱的点心，多上几碟。”
不等伙计应声，沈晏宁便侧过身，与张溪交换了一个眼神，耸了耸肩，动作幅度不大，却足够让近处的人看清他脸上的无奈，低声抱怨道：
“还好让我家那小玉儿送些吃食过来，不然今日怕是真要饿着肚子品茶了。”
伙计在这茶庄迎来送往多年，各色人等都见识过，虽觉这位少爷的做派有些奇特，心下也疑惑那“套餐”究竟是何物，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连声应着，躬身引路：
“是是是，您说的是，这边请。二楼‘闻香阁’雅静，临街视野好，最合适不过。”
沈晏宁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前戏既已做足，自然不再为难一个跑堂的伙计。
三人随着伙计踏上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此时恰巧是茶客更替的时候，有几拨客人正从二楼下来。
沈晏宁步履从容，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那些下楼的身影，他们的衣着、神态、步履节奏，皆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被迅速描摹、分析。
可惜，直到他的脚踏上二楼光洁的地板，也未能从这些寻常茶客中捕捉到任何值得留意的异常。
二楼的格局果然更为清幽。
廊间宽敞，以竹帘、屏风巧妙隔出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愈发浓郁的茶香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
‘闻香阁’正如伙计所言，位置临街。
推开那扇雕花木窗，楼下街道的熙攘人流、车马声浪便扑面而来，然而因着这一层高度的间隔，那些喧闹又被滤去了大半，只余一片模糊的背景音，确是一处既能纵览街景、又能有效隐匿自身的好位置。
沈晏宁倚窗而立，目光扫过街面，最后精准地投向斜侧方那家他昨日用餐的面馆，
昨日在面馆街口看到这茶色庄那窗帘紧闭的厢房，目测这距离，那间与这‘闻香阁’，并非紧邻。
想来是相隔好几间距离。
他的视线收回，落在窗边那副已经被拉开的、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的深青色绸缎帘子上，带着朦胧感却不遮光。昨日看到的那间特殊包厢，窗帘紧闭，严丝合缝地掩住了其内可能发生的一切。
看来窗帘选用的定是质地厚重的材质，成功将内外隔绝成另个世界，
到底是他们包厢装修的特色？
还是真的隐藏某些特殊交易？
沈晏宁的思绪不由控制地飞远，沉入了对昨日细节的反复咀嚼与推敲之中，周遭的声音渐渐淡去，连张溪何时开始与送茶而来的学徒搭话都未曾留意。
那学徒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手脚麻利地将一套青瓷茶具轻轻放在桌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张溪已是状似随意地开口，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小兄弟，你们这茶色庄生意瞧着真不错，这‘武夷岩茶’香气清远，是店里的招牌吧？东家定然是极会经营之人。”
青年学徒一边斟茶，一边应道：“客官好眼力，这确是我们东家亲自定下的招牌茶之一。”
他嘴上答着张溪的话，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身影——沈晏宁。
这不能怪他分心。实在是这位客人太过惹眼。
那一头不同于中原人的微卷发丝，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泛着深褐色的光泽，随意披散着，带着几分异域的风情，那面如满月，定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少爷，恐怕不是商人。
而且……
青年学徒微微蹙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如同水中月影，模糊却挥之不去。
他肯定在哪里见过这位少爷。
或许是某次随师傅送茶叶到大户人家？
也或是曾在街头的惊鸿一瞥？
可搜肠刮肚，那记忆的碎片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正当他神思恍惚之际，心思全然被窗边那道身影勾了去时，身旁那位话多的客人又将一个“莫名”的问题抛了过来：
“听闻贵茶庄的一等包厢，布置最为雅致，奈何我们此次无缘得见，实在可惜啊。”
学徒心神一紧，思绪被强行拽回，答得便有些心不在焉，眼神忍不住又飘向那边：
“这个……小的，小的实在不太清楚。小的入行尚浅，平日……平日主要在三等包厢伺候茶水。”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黏在了窗边那位少爷身上。
这位少爷自进门便安静地待在窗边，仿佛置身事外。他穿着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的云纹锦缎长袍，腰束玉带，气质清冷孤高，与这茶香袅袅、烟火人间的环境却莫名有种融合感。
青年学徒不敢再看，垂下眼，沉默而熟练地将滚水冲入青瓷盖碗，茶叶舒展的细微声响在短暂的静默中格外清晰。他只想尽快备好茶水，退到包厢外侧等候吩咐，可那位话痨客人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网，给他平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压力。
“这位客官，小的只是新人，对庄里许多事......还不是太熟悉。”
他鼓起勇气提议，试图摆脱这窘境：
“要不......小的去给您寻一位资深的伙计来？”
一直静坐一旁，看似悠然品茗的乔望舒，此刻已将学徒的紧张与心不在焉尽收眼底。他心下明了，从此人身上怕是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过于急切反而引人起疑。
就在学徒话音刚落的瞬间，乔望舒适时地轻笑一声，语气温和，
“不必了。”
他目光转向张溪，带着几分熟练的调侃，
“我这朋友就是好奇心重，走到哪儿都爱打听。有劳小哥了，这里暂且无需伺候。”
乔望舒眼神递过去一个明确的信号，张溪立刻会意，虽意犹未尽，也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再追问。
学徒如蒙大赦，连忙躬身：
“那……小的就先告退，诸位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说完，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包厢，合上了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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