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宣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顾惟两个人站在船尾甲板上了。
游轮行驶的地方距离岸边有一定的距离,在这里看不到海岸线。在黑夜里,船的周围完全是一片漆黑,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白宣明就理解了,为什么没有人出来看夜景。
因为在海上,根本没有什么夜景好看……
没有灯光,往船外看去,甚至连哪里是海,哪里是天都分不清,完全是一片纯粹的,茫茫的黑暗。唯一的光源来自身后,宴会厅还没有关灯,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白宣明后退了两步,顾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
另一侧。他示意道,于是白宣明跟着他,绕到了船舱的另一边。
在这里他一愣,发现有个扶梯。顾惟对扶梯指了指,当先上去,转过头来,对白宣明笑了一下。
这个神色,让白宣明也下了决心,跟在他身后一同上了扶梯。
游轮有好几层,甲板也有几层,每一层都对应着不同的商铺。刚刚楼下的甲板连接的是宴会厅,而现在他们上来的这一层甲板,连接的是一个小咖啡厅。
只不过,到了晚上,咖啡厅也歇业了。这层甲板上因此只有一盏小灯亮着,给夜里船上的工作人员行个方便,事实上已经空无一人。顾惟引着他,走到了咖啡厅一侧,贴墙的角落里。
白宣明好奇地跟过去。顾惟在他身前停下了,这次转过身,脸上带着某种笑容——白宣明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这表情就像小朋友考试拿了个好成绩,回家迫不及待地给家人炫耀的表情一样。
“请。”顾惟低声说。
随后他微微一欠身,摆了个“请”的动作。白宣明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在他的手臂后方,惊讶地看到了一个——
——秋千椅。
制式像公园里常见的那种,但更宽大,更漂亮。顶棚铺着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逼真花草,藤蔓随着拉杆缠绕下来,篮筐里铺了好几层厚厚的柔软的垫子,不像平常那些秋千椅只能坐两个人,看起来四个人挤上去都没有问题。白宣明惊讶地看看它,又看看顾惟。
“白天么,不让人坐。”顾惟低声说,依然笑着,“到了晚上,可就没人抢了。”
白宣明没忍住脸上的笑容,也明白了顾惟的意思——这个秋千椅多半是什么特设的位置,白天属于那些达官显贵,普通人根本没有坐的机会。顾惟可能是白天就发现了它,但一直没机会体验,到了晚上,发现它没有人了,立即来请白宣明上来坐坐。
白宣明笑,也不客气地走过去,坐在秋千椅一侧,看着顾惟在另一侧坐下。他看着顾惟,简直没法忍住笑容:“谭老师在上城区生活,没用过这种吗?怎么还会偷偷摸摸溜出来玩?”
顾惟转过头。
“顾惟。”他说,“告诉过你的。”
白宣明一顿,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顾老师。”
顾惟满意了。他身后拉过秋千拉杆,脚下用力,两人便在秋千上微微地荡了起来。
“没有玩过,”顾惟这才回答了他的话,“在那边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学院里。”
白宣明一怔:“所以你真的是格兰学院的教授?”
顾惟摇摇头:“我父亲是,所以我家在学院里,我并不是。只是以往的话,少有出来的机会。”
白宣明看着他:“为什么?”
顾惟说:“小时候身体弱,连家门都很少离开。20岁后病终于治好了,就是上学,读书,做研究……反正主要活动范围都还是在学院里,出门也是到上城区各处去交际。不是要注意礼仪,就是要顾及形象,玩是没玩过的。偶尔到中产城区,对我来说就是放松了。”
白宣明害怕他看出端倪,微微转移了视线。还好四周十分黑暗,在小灯的光照下,两人都只有一个暗淡的轮廓。
不对,他想。
他认识顾雪临的时候,自己14岁,对方16岁,两人一同在下城区居住了整整四年的时间。到他18岁的时候,对方20岁,两人才分开,而一分开就是杳无音信。
他后来再次找到对方的时候,也并不是在上城区——他还没有找到摸上去的通行证。是在中产区的时晷城,参微学院见面的,那时,顾雪临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的一个梦境……那么,在顾惟身上发生了什么?
即便不说小时候,后来,他也和自己见过一面。他为什么完全不记得自己?
问题把白宣明的大脑塞得满满的,可是现在不是问的时候。他暂且把疑问压了下去,选择另一个角度开了口:“……所以,你接任务,是为了来中产城区玩?”
顾惟笑了笑。
“怎么说呢,”他说,“在那边,科技发达,人均寿命很长。所以人的一生也拉长了些,到30岁,才算完全拥有成年人的自主权。我还差三年,所以无论做什么,家里只要想找我,都能找到,非常讨厌。做灰色地带的组织很多,渗透到上层的也不少,但这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完全隐藏身份的组织。所以我时不时地会接一些他们的活,来……换一种身份,过另一个人的生活。”
白宣明一怔。
“有的时候,我也觉得,”顾惟轻轻地说,“我的人生也仿佛是在过另一个人的生活一样……因为一直留在一个地方,一直待在上城,在假模假样的山水自然当中,人也过得像个假人——我不是说上城的花草是假的,是……”
“……人造的,按照最标准美丽的比例制作出来的样子。”白宣明接过。
顾惟点了点头:“就是这样。虽然这样说可能很过分,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我不是生在那里的,只是一个中产城区的普通beta,甚至在地下城,可能都比这种困境要好些。”
白宣明垂下眼睛,一时之间,没说出什么话来。
你不知道,你真的试过。他想。
你真的来到了下城区,而事实证明,你也的确可以在那里生活。
你过得很好,建立了稳定的基地,组建了让人不敢随意欺负的力量,还保护了我。而那时你还只是个没有分化的16岁小孩。
那时的顾雪临,也像现在的顾惟一样。会带着他偷偷去下城区没人去过的地方探险,发现了什么东西,跟发现宝藏一样兴奋……就如同顾惟给他展示秋千椅的时候一模一样。
像个小乌鸦,兴奋地展示自己叼来的宝贝,给它想要吸引的伴侣看。
在我记忆里的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你呢?”顾惟轻声问,打断了白宣明的思路。
“你技术很好,看起来也不缺钱,并没有把钱存起来省着用,”顾惟说道,“你靠自己工作的话,完全可以在中产城区过得很好,为什么来做这种危险的任务呢?”
白宣明顿了一会儿,突然笑了。
“顾老师,我跟你讲。”他说,“不过在那之前……你饿了吗?”
·
白宣明偷偷潜回了房间一趟,把穆之桥给他打包的食物都偷渡了出来。
顾惟从旁边咖啡厅歇业折叠起来的塑料椅里拿了两把,支在秋千椅面前。两人将食物一盒盒打开,坐在秋千椅上,一边吃一边继续聊天。
顾惟拿起杯子喝了点东西,微微一顿,评价道:“咖啡很好喝。”
白宣明抬头看了看他,笑了。
他兴致上来,献宝似的翻出鸡腿,大虾,一一排在顾惟面前,给他展示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自助菜单。
“可惜,要是能加热就好了。”白宣明遗憾道,“牛肉放凉了还是有点难受。”
“楼下厨房应该可以借用。”顾惟说。
“怎么你还要溜进厨房?”白宣明惊讶道。
顾惟笑笑:“我以为对小白老师来说如入无人之境,毕竟能打开世界上95%的密码锁来着。”
白宣明:“……”
这行字确实是他写的……那会儿他也就十几岁,还在中二病旺盛的年纪,在个人履历里不加脸红地写了这种话。如今再听来,又幼稚又狂妄,很让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你怎么记这么清楚。”白宣明小声吐槽。
顾惟笑道:“我还以为黑客是什么样。以前接触过的大多要么是游戏宅,要么是技术狂,多数都不喜欢跟人类接触。没想到你是……”
他突然不说话了。白宣明听到一半,对方住了嘴,好奇催他:“我是什么?”
顾惟这次停了一会儿,才开了口。
“你很好。”他轻声说道。
白宣明:“……啊?”
顾惟安静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对白宣明指了一下:“看”。
虽然很不爽他转移话题,不过白宣明还是出于好奇,侧身躲过船舱的遮挡,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立即睁大眼睛,大虾刚拿起来,就被放回了盒子里。
最初他们出来的时候,天空和海面都一片漆黑,除了轮船远照出去的探照灯,什么都看不清。而现在,白宣明再朝顾惟手指的那个方向看去,却惊讶地看到了一轮明亮的月亮。
今夜竟是满月。皎洁皓白的月亮悬于夜空,在它海面上投下粼粼的银白色光影。天空中可以看到点点的星星,让白宣明想起冰冷精致的人造钻石,点缀在黑色幕布上——但显然更高贵,而更加遥远迷离。因船上没有多少灯光,海上更是茫茫黑暗,让这些天体的亮度反而十分明显,甲板上如同洒了一地银白,在他们身边也留下了淡淡的投影。
白宣明长期在城区生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有光污染的景致,一时十分着迷,不愿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顾惟在他身边开口。
“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他说,“不过,我有时候觉得……就像月亮和大海一样,我好像被你照亮了一点。”
白宣明猛地扭过头,愣愣地看着他。
顾惟对他笑笑:“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白宣明什么也没说,看着他,默默将指甲掐进掌心里。
“宣和,是阳光和暖,慵懒悠长的意思,”顾惟说道,“再跟个明字……配上白姓,是个很温暖的名字,像春日的下午一样自由自在。”
白宣明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在顾惟也没有介意,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生活,和你的为人,很……”他想了想,说道,“……鲜活。你会对每一个小物件都有感情,会单纯因为要来坐船就很兴奋,也会在很细节的地方照顾我。”
“上船前的信息素安保干扰让我头疼,你会走在我侧面挡住,在社交的时候我疲累,你也会悄悄捏我的手哄我放松,这些我都有注意到。我刚刚说过,我来做任务是想体会到不同的人生,而你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很鲜亮。我有时觉得,你就像春日下午的阳光一样,是某种能照亮别人的东西。”
白宣明摇摇头,怔怔地垂下了眼睛。
“我说这个,没有别的意思。”顾惟说道,“我们还要相处一个月的时间,我也希望在这段时间里能和你友好相处,最好能成为朋友。之前说话如果有冒犯你,很抱歉,那不是我的本意。事实上我……观察你,除了任务需要外,也是因为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也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在某种程度意义上,这会让我觉得开心。”
白宣明点了点头,理解了他想表达什么。
顾惟这是在道歉。之前他在船尾,对白宣明说自己一直在观察他,之后自己明显有些不乐意。顾惟可能是误以为自己的话冒犯了他,所以想解释清楚。
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并不是在为了被冒犯而难过。
白宣明怔怔地看着地面,有一时片刻,全身僵硬,动都没法动一下。
假如可以,他甚至希望顾惟在见到他和穆之桥说话的时候,直接把他拉走。
把他拉回船舱里,按在床上,问他穆之桥是什么人,问他到底是自己的情侣,还是别人的。给他身上沾上那人信息素的味道——直接,彻底地沾上,甚至把他直接标记了,恐怕他都不会有什么怨言。
他已经彻底接受,自己恐怕活不到30岁,余下来的寿命不超过五年。既然如此,余下的时间都为了顾雪临而活,他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很轻松安心,死得其所。如果可以把霜叶交给他养,那就毫无遗憾了。
可是……顾雪临,现在的顾惟,这人偏偏是一个极有分寸感的人。
他小时候痛恨自己的性别,长大失忆后似乎接受了,却仍然在这方面非常非常注意,小心着不让自己的性别冒犯到别人。即便以为合作对象是beta,被alpha的影响本身就有限,也十分谨慎,举步维艰,不是询问就是道歉。
他不是在为被冒犯难过,恰恰相反。白宣明怔怔地想。
我和你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些礼貌妥帖。
而你偏偏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片刻,坐回来,自己也盘腿坐上秋千椅,看着顾惟。
“顾惟,”他说,“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顾惟点点头。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从事这份工作。”白宣明说,“事实上……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这样说着,他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勾住了自己脖子上的红线。
顾惟一怔。
这条红线,他们初遇时自己见过,在尴尬的早上见过,在甲板上说话的时候也见过。但之前的几次,对方都刻意藏着,他始终没能看见那根红线下面连着的是什么。
而如今,白宣明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把它勾了出来,放在手心里,在月光的映照下,拿给顾惟看。
那是一个蓝色的小圆球。球体外圈是蓝色,里面则是布景。漆黑的夜空上点缀着点点星光,地面是雪地,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夜空中落下,落在雪地上打着旋,慢慢在球面四处升回天空。
顾惟一怔。
“回流雪?”他问。
白宣明这次真正一愣:“……什么?”
“你这个吊坠,里面模仿的是一种叫做回流雪的特殊天气现象。”顾惟说道,“冷暖空气交织,带动降雪像循环一样出现在各地,在大气层上下之间回流。是在哪里买的吗?”
白宣明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他低声说,“这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过去送给我的礼物。”
* 小穆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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