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索掀开了围绕在巴利兹周围的床帘，光随着他的动作投进这个昏暗的糜烂房间。
巴利兹如维奇所说睡着了，亮度变化使他在梦里不满地翻身将脸埋进枕头更深处。
索将垂帘绑起来，在床帏后，他看到了低沉歌声的来源。
歌唱的音乐家并没有因为索的突然到来而影响她嗓音的平稳，她没见过索·斯特林，但她知道索身后的维奇是这里的话事人。
索的目光在对方身上停驻一瞬，认出了面前的女人是前不久见过的传单上印着照片的新星歌唱家。他对巴利兹他们所做的生意有所了解，但他并不知道巴利兹和维奇之间的合伙生意已经扩张到这个地步。
那已经不再是三两个可怜人、走投无路的群体为了活下去的不得已，而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以血的代价积累财富的行为。
当巴利兹的房间里被堆进越来越多的黄金、珍珠和宝石时，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又多了很多个年幼的莫尼特。而索也很难再用他只是在做打手这件事来麻痹自己，无论是否怀有卧底身份，他都无法掩饰自己欺骗自己不去质疑他所做一切的正当性。
索沉默地站在那里。
维奇误解了这种沉默，他挥了挥手，那个歌唱家闭上嘴如释重负地退出了这个安静难闻的卧室，把空间留给剩下的人。
索依然沉默着，但维奇并没有在意这种奇怪的安静。
他无比熟络地走近巴利兹的床铺，伸手将薄毯拉出来盖在对方身上。
索没有打扰这种隐秘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氛围，他捡起地上属于巴利兹的外套，面不改色地从里面抖出一袋没有开封的改良版黑冰收进衣兜。
上一次他和邦尼辛苦得到的改良黑冰被维奇撞了个正着，索不被信任从不经手黑冰的生意，他也因此无需面对更危险的交易场合。因为话事人的纠结，索被放置在远离核心生意的外围，这是他找到改良版黑冰的唯一机会。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来到这里的。
床帏阻隔内，维奇坐在巴利兹的床边，看着歌唱家走后睡得越来越不安稳的巴利兹。
他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落在巴利兹紧闭的双眼上，但最终还是悬在半空拐了个方向替巴利兹拨开额头上凌乱的发丝。
他们两个认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对彼此的了解甚至远超对自己的了解。
维奇知道巴利兹在想什么，知道巴利兹在放纵自己，但他也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巴利兹好受一些。
维奇愿意让巴利兹永远这样沉溺下去，在幻觉中永远快乐，无需面对痛苦的现实。但维奇也无法否认索不留情面的话是对的：巴利兹的一切必须建立在巴利兹活着的基础上。
而现在，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能得出巴利兹在自毁的结论。
甚至是那个歌星都察觉到了巴利兹的疯狂，她为自己能够在巴利兹自我摧毁前离开这里而感到庆幸。
维奇的目光落在巴利兹消瘦的颌骨上。
他们两个究竟是怎样走到了现在的这一步。或许从很多年前那个逃亡的夜里就错了。或许少年时期的巴利兹宁愿那样干净地死在大火里。
但是。
但是维奇做不到亲眼看着巴利兹死在他面前。
即使——维奇狠狠闭上眼睛，似乎想要扔掉某一段令他心碎的记忆——即使他只能用黑冰拖住巴利兹走向死亡的念头。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如果真的有怜悯他们的神明，维奇祈求灾厄只降临在他自己一个人身上，巴利兹是无辜的。
索拉开窗帘的声响惊动了安睡在里面的巴利兹，巴利兹的嗓音带着宿醉后特有的沙哑，在刺目的日光中微微睁开眼睛。
“维奇。”
维奇看着巴利兹对他露出一个笑，一如从前他的少年站在楼梯上对他露出一个好奇而害羞的微笑。
但下一刻，巴利兹就打破了维奇的恍惚幻觉。
巴利兹忽然开始毫无征兆地颤抖抽搐，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他痛苦地睁大眼睛。
维奇下意识握住了巴利兹的手，巴利兹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顺着手腕上的力道攀附上去，他的手指死死嵌进维奇的衣服，把脸埋进维奇怀里，用发抖的声音索要黑冰。
有那么一瞬间，维奇脸上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是迷茫的。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间。
维奇这位在极短时间内拿下黑冰生意，吞并周边生意链，打造自己黑暗商业的主理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维奇的手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他稳稳地推开巴利兹。
“没有。”维奇平静地说：“我们说好的，今天没有。”
巴利兹迷茫地看着维奇，眼睛转来转去，似乎听不懂对方的话。
维奇不得不伸手固定住巴利兹的头，按着他的脸强迫对方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然后再次重复：“我说过的，今天没有。”
巴利兹终于听懂了，但他也崩溃了。巴利兹像个孩子一样哭。泪水像是从眼睛里喷出来般落了满脸。巴利兹的眼泪也粘在维奇的手掌上，濡湿他们两人皮肤相接的部分。
维奇用大拇指替巴利兹擦去眼泪，但他嘴里说的依然是：“巴利兹，今天不行。”
索站在两米之外的地方，隔着纱帘，听着里面的争执、哭嚎和砰砰声响。他隔着衣料握紧了兜里的黑冰。
这才是减量的第一天。
索不确定巴利兹能不能撑得下去，但至少他尝试过了。为了某个早早躺进冰冷土地里的小家伙。
索靠在墙边等待着，直到房间里面的声响渐熄，巴利兹疲惫地昏睡过去，维奇才敢露出一点疲惫的神色走出来，动作间，索看清维奇身上血淋淋的咬痕。那不属于恋人之间的情趣，完全是没留一点力的攻击。维奇脸上还留着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嘴角挂着青紫的伤痕。
而在维奇身后，巴利兹也不好过。巴利兹被维奇捆起来了，柔软的布料防止巴利兹在维奇走后伤害自己。
索没有细看，他与维奇交换了一个眼神。
于是索知道无论如何，巴利兹戒断的第一天，他成功熬过去了。
维奇穿上外套，把所有伤痕都遮盖起来。
“不能再让其他人来这里了。”索说。
维奇疲惫地摆手，跟索一样靠在墙边，从怀里摸索出被压瘪的烟盒，取出一支叼在嘴里，打火机在他手里呲了两下打不着了，维奇低声骂了一句，把打火机掷在地上。
说不准他的火气是冲谁发的。
或许对谁的都有。
索伸手替维奇点燃了被拧成麻花的烟。
两人一同沉默了一会儿，维奇狠狠吸了两口烟，率先开口：“我得带他离开这儿。”
索没问他说的是谁，也没问维奇走之前打算怎么处理这里的事。
“执法官最近跟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维奇并不在意索有没有回应，或许他只是随意找了个倾诉对象，在经历与巴利兹的困难争执后：“用不了多久，这里就完了。”
在所有被卷进来的人都以为一切蒸蒸日上发财指日可待时，维奇已经敏锐发现大厦将倾的预兆。维奇不在乎这里的生意，不在乎他的手下，不在乎那些街区里可怜或也可恨的居民，他只在乎自己和巴利兹，而现在维奇将这一番话讲给索听。
一支烟的时间只够他们两个人聊两三句话，索的沉默占据了大多数时间，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打算带他去哪？”
其实索更想问维奇的是他能带巴利兹去哪，巴利兹的戒断反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除非维奇打算把他们都拖上亡命之途。
“谁知道呢。”听到索的问题，维奇轻轻笑了，眼角的细纹随之浮现：“未知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过去的我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未来的事情就让未来做决定。”
维奇把烟头摁灭在墙上，将墙上美轮美奂的壁纸纹布烫出一个洞。但现下没人在意。
索从自己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给维奇，他接了但没有抽只是将它别在耳朵上，维奇只给了自己一支烟的时间，烟抽完，他的休息也就结束了。
索注视着维奇的背影。
面前这个人就是他的考核任务里对方希望除掉的人。
但索也清楚地知道，除掉一个维奇或者两个维奇并不能解决这里的问题。那只会带来短暂的缓解，然后酝酿着下一次更加危险的祸患。一切的根源并不在这里。但这里的事情也必须解决。
索捏了捏口袋里的东西，呼出一口气，一切都得从这份改良黑冰开始。他不能急。
……
夜间的街道很安静，晚风吹过街巷，挑起闭门的商铺风铃。
索拉紧衣服快步穿过狭长巷路，往住处走去，迎面走来一个被围巾和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路人，看身形是个女人。索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片街区是有名的帮派街区，以混乱和危险著称，连这里的居民都不会随意在晚上出门。
索的脚步慢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对方一句。
巧合的是，对方也在看到索之后慢下脚步。
索于是干脆停下，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让对方先行穿过街道。
但令他意外的是，这个陌生女人目标明确地冲他走来，她的厚皮靴喀哒喀哒敲击着地面，然后被地面上凸起的一块砖石绊住脚，摔向索的方向。
索下意识伸手去接，对方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手臂上。但好在没有直接跌在地上。
索抬起头看向这位陌生的女士，而对方则在摔向索的一瞬间拉下了自己的口罩，与此同时低声叫出了索的名字。
索意外地向对方。
“邦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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