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是不是病糊涂了?那谢将军和公子有那样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帮咱们……”
阿棘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已经不敢直视姜辞。
可他说的都是实话,姜辞与谢彧的仇,缘自两人的父辈,对谢彧来说,姜辞几乎算是他杀父仇人留下的唯一血脉。
姜乃齐地大姓,姜辞所在的这一支,更是出自齐国王族,只是,到他父亲姜峤这一辈,早已家道中落,细论起来,连寻常良民百姓都不如。
姜峤兄妹二人早失怙恃,自齐地辗转流落至长安,为谋生计,不得不卖入山阳长公主府中为奴。
姜峤成了公主府的一名马奴,而妹妹姜蓉则成了公主府豢养的歌伎。
后来,姜蓉在山阳长公主的牵线下,被嘉献帝刘玄琅看中,带入宫中,封为夫人,宠爱日盛。
姜峤靠着妹妹的圣宠,从一个小小的马奴,摇身一变,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刘玄琅为了封他为侯,将他调入军中,执掌兵权,有意制造机会,让他在沙场上立功。
然而,他数次出征,皆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封侯一事便只好一拖再拖。
最后一次,姜峤为长河将军,出兵漠南匈奴。为让他能有所斩获,嘉献帝干脆下旨,请镇守赵地,与漠南匈奴有多年对峙经验的赵王刘烈出兵援助。
当时,刘烈所派将领,便是谢彧的父亲谢弼。
谢家乃武将之家,世居邯郸,谢家自祖辈起,便担任赵国中尉一职,执掌诸侯国中兵权,谢弼自小在军中长大,及至当时,已屡次领兵击退匈奴来犯,算得上一员大将。
他奉命率领三万人马,随同姜峤出征,本该是一大助益。然而,姜峤因先前的数次失利,已有贪功冒进之心,与手下发生争执后,干脆选择盲目进军。
谢弼经验丰富,劝说姜峤暂缓深入匈奴腹地,姜峤非但不听,反而更加激进,当夜便带着三千先锋队收营前行。
结果,便遇上了六万敌军的突袭。
慌乱之下,姜峤为保命,带着轻便的先锋队伍撤退,却下令让谢弼那三万人马垫后。
谢弼面对二倍于己的敌军,一边要奋力抵挡,一边还要掩护姜峤的后方,便是再神勇,也难以为继,最后,为了让手下的弟兄们逃走,自己死于乱箭之下。
据说,后来手下寻到他的尸身时,共在他身上找到了整整二十八支箭。
而因为那一场死战,消耗了敌军极大的兵力,所以后来姜峤顺利逃出后,聚集残部,重整旗鼓,竟十分轻松便取得大胜,终于在回朝后,凭借此次功劳,得封海西侯。
可以说,姜辞如今还顶着的这个“海西侯”的封号,就是踩着谢弼的尸体得来的。
不怪当初在未央宫时,谢彧对他的主动示好那般冷漠,没有当场提刀杀他,已是顾念嘉献帝在场的君臣之别了。
那件事后,大概是为了给嘉献帝几分颜面,刘烈曾托人到姜辞面前说和,将这件父辈间的旧事告诉他,盼他能原谅谢彧的无礼。
姑母得知后,更是劝他主动退一步,向谢彧道一声歉。
可那时,他少年心性,乖张固执,倨傲不肯低头,哪怕内心已悄悄觉得自己不占理,嘴上却一点没有退让。
“他谢彧不过是诸候国将军的遗腹子,以后一辈子也许都没机会入长安,打便打了,他能耐我何?”
当时的他就是这样说的,这话传到谏官们的耳中,自然又是一阵编排,从他年少无知,牵扯到他不知好歹,轻视如刘烈、谢弼这般对大雍有功的将领,进而上升至姑母恃宠而骄、品性不端上。
想到这儿,姜辞忍不住又叹一口气,他们姜氏一族,从前得罪过那么多人,如今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倒也合情合理。
“他不杀我便好了,自然不可能帮我,”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捏住身上穿的粗麻布衣裳,用指腹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粗糙纹路,“正因他是我的仇人,那些对我恨之入骨的人,才会乐于见到我与他同行,不是吗?”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绝不可能将主意打到仇家的身上,可是,纵观整个大雍,最合适的人选,只有谢彧。
刚才那场乱梦,冥冥之中就是在给他提示。
这几年,谢彧承继其父的位置,追随刘烈左右,四处征战,功勋卓著,新帝初入长安,第一批封赏,便给了他安国侯和骠骑将军的名号。
因他屡出奇兵,光是对上匈奴胡虏,便有过两次以少胜多,斩杀、俘虏百余名匈奴贵族将领的赫赫战绩,在整个北方边境,只是“谢彧”这个名字,就足够让许多人胆寒,西行路上,有他同行,必能免去许多无妄之灾。
最重要的是,他与新帝刘烈之间,情如父子。
他是谢弼的遗腹子,母亲赵芷出身邯郸大族,与刘烈的夫人,如今的新皇后赵伯姬乃是一母同胞的姊妹。
赵芷生下儿子不久,便也撒手人寰,留下谢彧,自然而然地被刘烈夫妇收养在身边,据说,刘烈待他亲厚,丝毫不输亲生子。
有他在,想必朝廷会拨出更精良的人马,更充足的补给,以确保他们一路顺利。
要知道,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兵马虽多,却要镇守各处要塞,长安城里更是要留足人手,以免再生动乱,处处用人,自然挤不出多余的来,此番令他西去的圣旨中,只给他拨了区区百名护卫。
阿棘充满忧虑地看着姜辞,好半晌,问:“公子打算如何让新皇下令?”
未央宫易主,他们如今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
姜辞自然知晓其中的困难。
他低着头,继续摩挲粗麻布上凹凸的纹路,看一眼外头还未大亮的天,说:“容我再想想。”
这一想,便是一个时辰。
外头天已大亮,阿棘又收拾好不少东西,正要阖上塞得八成满的箱笼,就见姜辞不知何时,已到案边坐下,寻了件旧衣裳,以匕首割开个口子,哗啦几声,撕下块四四方方的绢帛来,瞧那尺寸,当是用来书写的。
阿棘看得有些心疼。
从前的姜辞有数不清的丝绢织锦,习惯了书信字画都用绢帛,便是拿来撕着玩,也绝不心疼,如今不同了,便是屋里的这点衣裳,也是偷偷从宫里带出来的,哪经得起这般挥霍?
他可舍不得见公子那一身细嫩皮肉只能穿那些穷苦百姓的麻布衣裳。
正想提醒公子,下回书写,可用竹简,但瞧公子已经提笔认真书写的样子,又猜他大约想到了办法,要写什么重要的书信。
由奢入俭难,既然衣裳已经毁了,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还是等下次吧。
阿棘暂闭了嘴,正要起身,姜辞已搁了笔,提起绢帛在半空中干了干,随即递给他。
“将这封信送去重华台。”
重华台,长安城中最有名的歌舞妓馆所在之处,素来是权贵纨绔们聚集饮酒,寻欢作乐的地方。姜辞从前也没少去,只是这种时候,似乎不大合适。
“公子……”阿棘犹犹豫豫,仍旧怀疑他病糊涂了。
姜辞没多解释,只是笃定地看着他:“快去吧,我有分寸。”
-
白日的重华台,像个慵懒沉睡的美人。
三丈高台,隐于青青绿草间,浮动云霞下,数十间华丽的屋舍大多闭着,不见夜间川流的人群与迷眼的灯火,那朱红的颜色,仿佛美人睡颜间的粉颊,明艳动人。
这本不是寻欢作乐的好时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靠苦力谋生的平头百姓才需遵守的规矩,那些生在金玉堆里的纨绔贵族们,自然不用如此。
贵族与贱民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白日,长安城中各街巷越是繁忙不息,重华台便越是沉静如水。到了夜里,各坊市熄了灯火,寂然无声之时,方是重华台灯火通明,嬉游热烈之际。
若是换作以往,魏衡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来吃酒。
实在是近来大雍易主,长安新君尚未坐稳帝位,魏衡的母亲山阳公主行事谨慎,勒令他多加收敛,不许惹是生非,他这才挑人少的白日过来,也松松筋骨。
他身边的这群狐朋狗友自然知晓长公主的叮嘱,也明白其用意,但青天白日的,还未睡醒,就被叫来重华台,心中难免有气,对着魏衡又不敢撒,有人便开起玩笑。
“子奉,要我说,长公主殿下何必这样谨慎?横竖大雍仍旧姓刘,长公主与新皇仍是同宗族亲,况且,谁人不知,长安的城门,就是长公主殿下说服执金吾彭固,直接为新皇大开的,这样大的一记功劳,谁敢忘?”
魏衡听了这话,嘴角不禁扯了点笑意出来。
他生得也算相貌堂堂,面目英俊,身量亦高挑,肤色也偏白皙,只是大约平时少有修身养性、自我约束的缘故,他的眼下常有两片乌青的浮肿,再加上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令他整张脸孔多了点阴郁的气质,这一笑,便更有种不好相与的感觉。
“行了,少说两句,新官上任还需燃三把火呢,更何况新君继位?现在可不是出头邀功的时候,还不安分些!”他很快敛了笑容,低声斥道。
旁人看着魏衡的脸色,猜他并未动怒,便对方才那人嬉笑道:“就是,可别出头,小心陛下也将你派去漠北!”
众人登时哄笑一声,那动静,在白日的重华台,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方才那人脸一红,一面跟着众人一起笑,一面故意梗着脖子道:“那样的差事可轮不到我,必得是姜辞那等千人嫌、万人骂的货色,才‘配’去,我可不够格!我既没那蛊惑君王的祸水姑母,也没那没脸没皮、出卖色相攀附长公主的没用爹,更没他那处处得罪人的蠢劲儿!”
提到长公主,魏衡的眉心拧了把,冷笑:“一家子娼妓而已,令他做卫司马,代表我大雍出使漠北,已经是抬举他了。”
众人都知,魏衡与姜辞颇有些旧怨。
不但是因为姜峤兄妹出身低微,曾在公主府为奴,而姜辞更是姜峤同长公主成婚之前,与一名歌女私通所诞之子,更是因为姜辞从前跋扈,仗着姑母姜夫人得圣宠,完全不把魏衡放在眼里,屡屡在众人面前驳过他的面子,令他一直记恨在心。
要知道,山阳长公主刘媖,可是先帝刘玄琅一母同胞的阿姊,是整个大雍除了圣上之外,最尊贵的人,魏衡身为山阳公主的独子,自小便被众星捧月一般养大,走遍整个长安,怕也无人敢对他有半分不敬。
偏横生出一个姜辞,明明出身微贱,却真当自己同其他王公贵族一样,能与他们平起平坐,连长亭侯魏衡都敢不放在眼里。
如今,风水轮流转,皇位更迭,姜辞失势,一朝自高高的枝头跌落,滚得满身泥淖,如丧家之犬,谁都能去踢一脚,魏衡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此番由姜辞任卫司马,护送匈奴侍子回漠北,便是魏衡出的主意。
众人见魏衡这般态度,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旁的不说,那姜氏一门,不愧为齐地王族后裔,诗经中早有专颂齐地姜女的名篇,如今这个姜辞,倒也果真生了一副好相貌,虽是男儿身,却绝不输他那祸国殃民的姑母。”
“就是男儿身才好,才有新鲜劲儿!依我看,他若识时务,便该乖乖低头认错,好好求求子奉,把子奉伺候好了,兴许还能有条活路。”
“伺候?要怎么伺候?是做小伏低,当个供人使唤的小厮,还是——脱干净衣裳,滚到床榻上去伺候?若是前者,只怕他那细皮嫩肉、手脚无力的样子,不被管事的拿鞭子抽便不错了,若是后者……”
这人话说到这儿便停了,立刻又有其他人接上。
“若是后者,那更该拿鞭子狠狠抽他,抽得他满床打滚才好!”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哄笑成一团。
魏衡也扯了嘴角,正要同这群狐朋狗友一起大笑,可余光处一闪,忽然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长廊拐角。
“子奉,瞧什么呢?”
引路的婢女已停下脚步,屈膝躬身,迎在侧旁,请这群锦衣华服的郎君们进入专供他们使用的华屋,歌舞乐妓们也已准备好,候在其中。
“没什么,你们先入内开筵便是,我一会儿就来。”魏衡说完,头也不回,快步朝着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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