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光穿过一道狭窄的铁窗泻入暗室里，黑暗里仿佛亮起了一张无形的光琴。
温云廷瘫坐于铁窗下，与黑暗融为一体，了无生气的双目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光束。一只瘦小的蜘蛛抱着肚子从空中掉下来，垂落在光里。他的双瞳随着蜘蛛的下沉在缓慢地滑动。不一会儿，蜘蛛落入黑暗里，他缓缓抬起手去轻抚外面透进来的亮光，苍白的光束却将他毫无血色的手照如死物。他低垂着双眸目视指尖，随后收回手，从衣襟里拿出了小枣，将它放至额前，眷恋地靠着它，眼中渐渐生出泪花。
待悲伤退去后，他将手掌打开，木头小枣竟在尘光中变成了绿油油、活生生的青鸟，静静地立于他的指间。
“我已无望前行，再不能将你困于我周身的牢笼。”温云廷声音嘶哑地朝小枣说道，“去吧。”
小枣嘤嘤啼鸣了两声，蹲下身来依依不舍地蹭着他的手壁，似不愿离开。
温云廷抬指碰了碰它，再次劝道：“走吧。”
小枣遂站起身来，踌躇着走到指尖，转身回望了温云廷一眼，随后展翅向着窗口飞去，很快便消失在尘光中。
见小枣已离去，温云廷疲惫地收回手，再次隐入黑暗里，将头倚靠在墙角，伴随着潮湿的寒气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似有一片雪花落到了温云廷的眼帘，冰得他浑身一颤。
世界很快便被冰雪覆盖。
一座座高而险的雪山宛如看守天门的神兵，神圣而不可侵犯地挡在了温云廷的身前。山顶的飞雪瞬时狂压下来，他一边抬手遮挡住雪，一边脚不停歇，直往雪山上爬去。
踏雪声响个不停。
他脚下开了口的鹿绒雪靴踩化了雪，脚底传来阵阵凉意。
“三弟，快来呀。”
温云廷将手肘挪下眼眶，见温昌叉着腰站在山坡上正对着他呲着牙笑，粉红的笑脸上漏了颗门牙。温佩裹着狼皮大氅，站在温昌身后，亦十分关怀地看向他，轻声问道：“跟得上吗？”
温云廷粲然一笑，擦了擦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笑道：“跟得上！”随后跟在温佩与温昌身后一步步爬上雪山。
“那个坡高，我们去那个坡滑雪！”温昌指着另一个山坡惊呼道。
“好！就去那个坡！”温佩也笑道。
温云廷穿着早已磨得发毛的灰色羊毛冬衣，身上的裹身大氅经过无数次的清洗薄得如纸一般，正被风雪肆意地拉扯着。他冻得手脚哆嗦，却也不愿回去，想同大哥二哥去雪山上滑雪。这是他长到八岁以来，大哥二哥第一次愿意带他玩。
“这是哪来的鸟！”
闻声，温云廷抬头看去，见温昌已爬到了山坡上，而他的头顶上却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青鸟，正在他的头顶来回打转。温昌挥着手，驱赶那鸟道：“破鸟！快滚开！”
“嘘！”
温佩见状，连忙将食指竖在唇前，低声道：“我听人说，每一座无人的山上都住着神仙，你小点声，莫要惊动了雪山上的神仙！”
“我才不信这些！”温昌依旧驱赶那鸟道，“破鸟！快滚！”
那鸟仿佛听懂了温昌的话，不再在温昌身旁盘旋，转而飞去了温佩身前，对着温佩啾啾地鸣叫。温佩虽不大声呵斥它离开，但也同样厌烦地甩袖撵它。那青鸟只好飞到温云廷身前，继续叽叽喳喳地叫。温云廷不管它，一心只想快快爬上山坡与大哥二哥一同玩耍。那鸟见他不撵它走，便一路跟随他爬上山坡，又跟随他滑下山坡，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温云廷刚开始尝试滑雪时，因掌握不了平衡，几次滚下雪坡，摔得满身是雪。温佩与温昌见了，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温云廷见他们笑，自己也乐呵呵地跟着笑，那鸟就在他身旁莺莺地叫，急得仿佛要说出话来。
温云廷抬头望它，问道：“小鸟，你是不是也很快乐？”
小鸟飞到他的头上，轻啄他的脑袋，表示喜欢。
“那就再来一次！”温云廷爬起身，带着青鸟爬上高坡，又再次滑下雪坡，风从身旁疾驰而过，青鸟仍旧伸展着双翅跟在温云廷身旁。
连续好几次，温云廷都没再摔倒，反而滑得愈加稳健，温佩与温昌兴致全无，站在坡上冷眼看着温云廷与青鸟玩耍。
没多久，温昌朝坡下的温云廷喊道：“我们要去山顶看看，你去不去？”
温云廷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去！”
“那就快来。”
说罢，两人也不等他，直向山顶走去。
温云廷带着小鸟紧紧跟在两人身后。
这一爬，原本冰凉的双脚双手开始暖和起来，温云廷累得气喘吁吁。到了山顶，风雪更加大了，温佩与温昌站在山崖前，哈着热气，顶着风雪，一同静默地俯瞰整片天地。两人见天地之间的界限已消失，深远的天际像无底的咽喉，一股庞大到不可抗拒的力量瞬时扑到两人面前，直将两人震慑在原地。
“世界好大，好远。”温佩望着广袤的大地感叹道。
“我想母后了。”温昌忽然伤心起来。
温佩似被这句话戳中了心窝，默默握紧了双手。
两人缄默了半晌，温佩忽然转身看向身后累得直喘粗气的温云廷，叫道：“三弟，你过来。”
温云廷闻言，乖巧地走了过去。
“来看看这广阔的天地。”温佩继续道。
温云廷随即走至两人身前。他眼前的视野刚阔开，飞雪立即像发了狂般朝他涌来。小鸟猛然飞至他身前，他后退半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冷入骨髓的力道，直将他推到崖前，不给他反应的余地，连带着脚下的雪一并落下山崖。
刹那间，温云廷只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风锋利得像是要剐掉他的双耳。
随着惊叫声的远去，温昌收回了双手，浑身冷得直打颤。
见温昌呆愣在原地，一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模样，温佩上前轻拍他肩膀，低声道：“走吧。”
温昌这才回过神来，紧跟着温佩原路返回。
风雪再次涌来，两人留下的脚印很快被大雪覆盖。
只见雪山脚下，温云廷仰躺在雪地中，神识仿佛被关进了冰河内，寒气正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骨子里，想要侵占他的全身。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声从虚空深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在黑暗中四处摸爬，像找救命稻草般拼命想要找到声音的源头，那声音却一直远在千里之外，无论他如何寻觅都是徒劳一场。
“云廷，你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声音说道。
“母亲，是你吗母亲？”
温云廷忍不住对着虚空痛哭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离开我？”
那声音没有回应。
“我做错了什么？”温云廷不甘地继续问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虚空深处仍旧是一片死寂。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你们一个个的要如此对我！”温云廷发狂地大喊道，“父王不爱我，连您也不愿要我吗？”
“母亲，你好狠的心，你为何不带我一起走……”
“母亲，这儿好冷啊，儿子好冷。”
“母亲，你听得见吗？”
温云廷悲恸到发颤的哭声在虚空中回荡着。他每向前一步，身前仿佛立即生长出荆棘，使他步履艰难，动如刀割。
无声的空寂中，踏雪声悄然响起。
温云廷回过身，见虚空深处有一个身穿青衣的女童正向着他缓缓走来。
只见那女童浑身蒙着一层光雾，看不清脸，走至他面前后便俯下身来，抬手轻抚他的脸，对他轻声道：“我在山上等你。”
“你是谁？”温云廷茫然问道。
“我是……”
女童还未说完，一道强光乍然从她胸口处迸射出来，女童的身影瞬时隐没于光芒之中。
虚空逐渐破裂，温云廷的双膝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痛得他不得不从睡梦中醒来。他缓缓睁开眼，最先落入眼帘的是一缕乌黑的秀发。他感到身下不像石板那么坚硬，反而柔软得有些奇怪。半晌，他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位紫衣姑娘的怀里，而那姑娘正睁着一双清亮至极的眸子看着他。
“你醒了。”黎霜轻声问道。
温云廷见身后之人竟是黎霜，慌忙想要爬起身，腿上却再次传来剧痛，顿时痛得他动弹不了，咬紧了牙关。
“莫要乱动！”
一双手忽然按在了温云廷腿上，温云廷这才发现他身旁还蹲着另一位女子。那女子头上戴着一块挑花头巾，模样有些眼熟。
“你……”
“恩公，你这膝盖都肿得快和馒头般大了，再不医治就晚了，你就莫要乱动了。”那女子嗔怪他道。
“你是韫娘？”
“恩公还记得我？”
“自然记得。”温云廷见韫娘正端着药膏给他的双膝擦药，又见黎霜安静地待在自己身旁，遂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是这位仙姑带我来医治你的。”韫娘看向黎霜道。
“那你……”温云廷亦看向了黎霜。
“我在山下遇到了这个。”黎霜伸出手，一个木头刻成的鸟出现在她手中，“听说赤狼族已向闫国征战，我便来此看看，正巧碰见这个小东西在四处搬救兵。”
温云廷望着黎霜手中的木头小枣，一时抿唇不语。
“自从你在垚关助我安葬了我娘后，我便立志要四处行医，多为自己，也为他人行善积德，此后一直游走在各个战场，没想到竟在山下遇见仙姑，仙姑带我来救的你。”韫娘道。
“我记得你是大今的人，你还有一个胞弟。你的胞弟呢？”温云廷问韫娘道。
“中戊……中戊因闫国发放的入伍金比大今的多，他如今在闫国做士兵，为闫国卖命，此刻正在山下打仗。”韫娘低声道。
闻言，黎霜与温云廷敛目不再言语。
半晌过后，温云廷开口道：“我族族人世世代代崇尚武力，生来便勇猛无畏，杀伐果断，愿令弟不会落入我族族人之手。”
韫娘长叹一口气，忧心道：“但愿他平安无事。”
温云廷感到腿上的伤有消肿的迹象，问道：“是何人教你的医术？”
韫娘闻言，忽然两眼发光地笑道：“是同你一样的神仙教我的！”
“神仙？”温云廷望着自己如今蓬头垢面，半身不遂的残废模样，哀声道，“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修道者，如今又受困于此，与逍遥天外的神仙如云泥之别，怎么会同神仙一样呢。”
韫娘见温云廷忽然自怨自艾起来，将温云廷膝上的伤轻手盖上，正对着温云廷，面容沉静，语气平和地说道：“折断了的枝条，难道就不能继续生长了吗？只要给它一片沃土，精心栽培，枝条也能成长为参天之树。人活着，总会有生机的。况且，恩公你从来就不是折断了的枝条，你是涓涓细流，刀石无阻。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相信恩公理解得比我这等粗鄙之人还要深刻，只要你愿意，总有一日，你能无忧无虑地畅行天地间，逍遥如神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