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被远山吞没。窗外的梨树在晚风中簌簌低语，雪白花瓣纷扬如雪，有几片沾着月光飘进窗棂，落在烛火摇曳的光晕里。
香漓立在紫檀书案前，纤细的手指正将一叠泛着墨香的笔记仔细收进广袖。烛光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下投落一小片阴影，她抬眸望向伏案批阅的君溟：“君溟，明日开始，我就不来了。”
狼毫笔尖在宣纸上蓦然顿住，一滴浓墨悄然晕开，君溟搁下青玉笔山，抬起的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为何？”
“考核在即嘛，总该专心准备的。”香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笔记的边角，纸张发出细碎的声响。
君溟起身时月白长袍掠过案几，带起一阵松墨清香。他坐在香漓面前：“我当年考核乃是榜首，什么都能教你。”
香漓摇头，发间银簪流苏轻晃，在颊边投下细碎光斑：“凌霄宗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望向窗外如霜的月色，“若被人瞧见唯独我受掌门私下教导，即便来日过关，也难堵悠悠众口。”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度，“这段时日，我们……暂且避嫌为好。”
君溟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作为掌门，他确实要避监理考核之嫌，这几日案牍劳形，连饮茶时都在批阅文书。
“你倒是……”他声音低沉，尾音拖得绵长，像浸了陈年梅子酒，“思虑周全。”
香漓眉眼弯成新月，全然没听出他话中酸涩，站起身道：“这是自然！处世之道可比剑法难修多了。既然要在凌霄宗立足，总要……”话音未落，手腕忽然被温热掌心包裹。
君溟稍一用力，她猝不及防向前踉跄半步。清冽的松香扑面而来，她尚未回神，君溟已俯身将额头轻抵在她腰间。鸦青色长发流水般泻落，有几缕缠上她腰间的玉环，叮咚作响。
“若考核中……”他的声音闷在藕荷色衣料里，呼吸的热度透过轻纱熨贴肌肤，“觉得辛苦，随时可以停下。”
香漓悬在空中的手指微微发颤，最终轻轻落在他如缎的发间。
“知道啦。”
窗外最后一声蝉鸣隐入夜色，满庭梨花静静飘落。烛芯爆开一朵灯花，映得两道交叠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曳。
晨光熹微，竹影婆娑。
香漓和小安已在练武场苦修多时。青石地面上洒落的露水被剑风扫过，溅起细碎的水珠。
“手腕要再抬三分。”香漓指尖轻点小安发颤的手肘，“剑势当如春溪漱玉，不是樵夫劈柴呀。”
小安咬着下唇，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汗水顺着她通红的脸颊滚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我、我做不到……”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握剑的指节已经泛白。
香漓闭眼深吸一口气，竹叶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湿润沁入心脾。再睁眼时，她已换上温柔神色，从身后轻轻环住小安，掌心托住她发抖的手腕。
“跟着我的力道走。”香漓带着她缓缓起势，剑锋在朝阳下划出流畅的银光，“感觉到了吗？这一式拂柳问月，讲究的是以柔克刚。”
小安笨拙地模仿着，第四次挥剑时终于有了些许流畅之意。
“成了！”香漓眼睛一亮，拍手时腕间银镯叮当作响，“这一剑已有七分神韵！”
小安喘着粗气，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真、真的吗？可我总觉得……”
“真的很棒。”香漓斩钉截铁。
事实上，这般基础剑式寻常弟子半日便可掌握。但看着小安亮起来的眼眸，香漓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午后转入学堂，药香氤氲。
小安捏着银针的手指抖若筛糠，针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我、我怕扎错……”
“人体穴位图你可背熟了？”香漓将她的手指拢入掌心，触到一片冰凉。
“背是背了，可是……”
香漓忽然执起她的手，带着她稳稳刺向铜人穴位。针入三分，不偏不倚。
“你看。”香漓松开手，“百会穴就在这里，记住了吗？”
小安瞪圆了眼睛，鼻尖还挂着汗珠：“原、原来这么简单！”
香漓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我们小安很聪明的，只是需要一点自信。”
小安仰起脸，眼中盛满崇拜：“香漓，你怎么什么都会？不愧是白夜仙姬。”
她轻轻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将那些泛黄的记忆压回心底：“在妖界讨生活，总要会些保命的本事罢了。”
可她低头看着自己如今这双纤弱的手，有些法诀都掐不稳，华隐那关……怕是真要费些周折。
“再来？”香漓收起思绪，指了指铜人足底的涌泉穴。
小安重重点头，这次握针的手稳了许多：“嗯！”
远处树梢上，一只机关雀悄悄转动脑袋，将这一幕传给正在处理公务的君溟。光幕中的他嘴角微扬，批复文书的笔迹都温柔了几分。
“这里，应当用离火阵配合巽位机关。”
对面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君溟指尖微顿。华隐不知何时搁下了茶盏，玉白的指尖正点在他刚批阅的卷宗上。青瓷茶盏里，一枚茶叶缓缓沉入盏底。
君溟抬眸：“师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华隐广袖轻拂，袖口银线绣的流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只是鹤霜师妹这份机关图，师弟已经批错三处了。”
君溟看着被朱笔圈错的位置，眸色微沉。
“听闻……”华隐忽然倾身，发间玉簪垂下的银穗轻轻晃动，“香漓师妹要参加此次考核？”
君溟面无表情地抓起朱笔：“既然师兄清闲，不如分担些？”
华隐连忙起身：“师弟定是累了，为兄去给你端两盘果子来。”
雕花木门轻轻合拢，室内重归寂静，君溟一把掷下笔，揉了揉眉心。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窗外传来弟子们晨练的呼喝声。
时间居然如此漫长。
晨钟九响，金乌初升，太虚殿浸在靛青色的雾霭中，殿内百余名弟子屏息而立，晨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玉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香漓雪白的发丝在晨雾中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四周投来的视线像淬了毒的银针，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着寒芒。
“瞧那妖界来的白发女……”
“她带着的那个蠢丫头，上次连断肠草和荠菜都分不清……”
窃窃私语如毒蛇吐信，小安紧张地攥住香漓的袖子。香漓面色不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肃静！”
晨钟响彻云霄，九重玉阶之上，五位首席弟子玄衣如墨，在晨光中宛若五柄出鞘的利剑。君溟立于正中，流云广袖被山风拂动，腰间玉珏纹丝未动。
清砚向前一步，广袖迎风展开，他声音清越，似山涧流泉。
“诸位同门，今日考核大比，非为争强斗胜，而为印证本心。”
他指尖轻划，一道剑气在空中凝成金色篆文——“诚、明、正、悟”四字悬浮于空，流光溢彩。
“诚者，剑心澄澈；明者，洞见真我；正者，持身守道；悟者，通晓天机。今日考核，望诸位持此四字，不负手中三尺青锋。”
“现在，我宣布……”
“且慢！”
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走出个赤膊壮汉，肌肉虬结的右臂纹着青蛟图腾。他手中重剑砸入青石地面，裂纹蛛网般蔓延。
他声如洪钟：“在下天玑门赵莽，入门四十载，今日要讨教掌门高招！”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鹤霜眸中暗潮翻涌。
清砚蹙眉：“考核大比自有规程——”
“无妨。”君溟抬手制止。
他只向前迈出一步，却似有无形威压荡开，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一炷香内碰到我一片衣角，便算你通过所有考核。”君溟缓步下阶，弟子们如摩西分海般退避，“可敢应战？”
小安拽了拽香漓袖子：“又来了，每年都有这样的傻子，瞧着掌门师兄入门不过五年便不服气。”
赵凛双剑出鞘，剑身泛起青芒：“请！”
第一剑劈下时，君溟只是微微侧身。剑锋擦过他飘起的发带，斩裂三丈外的石柱。第二剑横扫，君溟足尖轻点剑身，借力腾空时袖袍翻飞如鹤翼。
“好快！”小安揪住香漓的袖子，“根本看不清动作！”
香漓凝视着那道游走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五年不见，君溟周身灵力内敛如深海，每一步都暗合天地韵律。
场中赵莽已劈出四十九剑，额头青筋暴起。君溟却始终在三尺之外，连呼吸都未乱半分。有几次剑锋几乎擦过衣袂，却总在最后刹那被他以微妙的角度避开。
“这是预判了所有攻击轨迹？”香漓喃喃自语。
最后一剑劈空时，赵莽踉跄跪地，重剑脱手。君溟恰好停在他面前一尺，连衣摆扬起的弧度都与开始时别无二致。
“时辰到。”
香炉中的线香恰好燃尽，最后一截香灰无声坠落。
“这不可能！”赵莽嘶吼着突然暴起，染血的手抓向君溟衣襟。
一道剑气自君溟指尖迸发，将赵莽的束发玉冠劈成两半。散落的发丝间，他看见掌门眼中冰封的寒意。
“若还有人有异议，尽可上前来。”
君溟的声音不大，却似寒泉沁入骨髓，让全场弟子齐齐一颤，连呼吸都凝滞了几分。殿外风止，檐角铜铃不再作响，唯余一片死寂。
良久，无人应答。
“那考核便开始吧。”君溟转身，衣袂翻飞如流云，重新踏上九重玉阶。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瑶期师妹。”
“遵命，掌门师兄。”
瑶期一袭墨绿色长裙走出，腰间银铃随步伐轻响。她指尖把玩着一枚青黑色的毒果，红唇微勾：“此次考核内容——”
她突然将毒果捏爆，汁液溅落地面竟腐蚀出滋滋白烟。
“入林寻毒，两日为期，携最毒之物归者胜。”
人群中顿时哗然。
“就这？太简单了吧！”
“蠢货，那可是瑶期师姐亲手培育的毒瘴林！”
她广袖一挥，一颗巨大的水晶球凭空浮现，悬浮于半空，通体剔透，内里却隐约流转着血色纹路。
“到时候，谁的毒能让这颗噬毒石发光，便算通过。”她眯起眼，嗓音陡然转冷，“提醒诸位，林中七成草木带毒，三成野兽牙爪含剧毒。若撑不住就放信号烟，自会有人抬你们出来……当然，那也意味着淘汰。”
“咚——！”
铜锣震碎晨雾，人群如惊雀四散。
香漓却牵着小安缓步而行，深入密林后，白靴踏过尚带露珠的蕨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小安突然拽住香漓：“那朵白花好漂亮！”
“别碰。”香漓银簪轻挑，将梦萝花推远，“碰了它，你能睡到考核结束。”簪尖掠过花瓣，带起一阵令人昏沉的甜香。
“啊，明明是这么漂亮的小白花。”小安气恼道，“这林子简直步步杀机！学救人还不够，为何非要懂这些害人的东西？”
香漓笑而不答，蹲身拨开一丛野草。
“香漓，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刚开始嘛，随意逛逛也无妨。”香漓示意小安过来，“小安你看，这是乌头根，这东西能让人心脏骤停，但若配上茯苓、甘草，反而能治心脉淤堵。”
小安瞪大眼睛：“所以……毒和药其实是一种东西？”
“就像这柄匕首。”香漓抽出腰间短刀，“在恶人手里是凶器，在医者手里——”她手腕一翻，刀尖精准挑出小安袖口的一根几乎透明的毒刺，“就是救人的工具。”
小安突然踉跄，眼前漫起黑雾。香漓迅速掐下一株惊明草塞进她口中。苦涩化开的瞬间，视野骤然清明。
“医毒本是一家，用毒之术若用得正，亦可救人。”香漓检查了小安的脉搏，确认了她没事，“而且剧毒之物往往生长在解药旁边，天道本就如此平衡。”
她忽然凝神倾听，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
一队惊慌的弟子正抬着浑身抽搐的同伴狂奔，那人脸上爬满蛛网状的黑纹。
香漓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株暗紫色藤蔓的叶片，忽然蹙眉。她站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那些不自然的暗绿色苔藓。
“不愧是瑶期师姐的林子，许多珍惜物种啊。”她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指甲在叶片背面一刮，渗出诡异的蓝色汁液，“还有一些……本不该生长在这里的品种。”
小安正要凑近看，突然被香漓拽住手腕。
“小安，”香漓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我记得凌霄宗以入门先后论辈分？”她眯起眼睛，“君溟师兄入门不过五年，为何瑶期师姐唤他作师兄？”
“啊，这个啊……其实瑶期师姐确实是后来才入门的，但她的情况有点特殊。”她左右张望后，凑到香漓耳边，“五年前的宗门大考，三位真人亲自主持，那年三百弟子应试，只有掌门师兄一人通过。”
“师兄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小安突然打了个寒颤，“是剿灭千毒老人的巢穴。听说那魔头在深山造了座活人冢，专门抓百姓试毒。”
“后来呢？”香漓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掌门师兄追查到了他的老巢，发现那里除了恶徒，还有许多被抓来的可怜人……”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后来，凌尘子真人亲自出面，把那些人都带回了丹云峰医治。但瑶期师姐不一样，她其实是那毒宗的学徒，只是从未害过人，反而对毒术极有天赋，所以真人破例收她为亲传弟子。”
香漓若有所思地望向密林深处，阳光透过毒瘴变成诡异的绿色，照得她白发微微发亮。
“原来如此……”
夕阳西沉，潭水泛着暗紫色的微光，水面浮着一层薄雾，透着诡谲的气息。香漓蹲在潭边，指尖轻点水面，涟漪荡开，惊动了伏在中央石上的那只紫鳞蟾蜍。
“小安，看到那只蟾蜍了吗？”香漓低声道，“那是紫晶蟾蜍，毒性能排进这片林子前五。”
小安瞪圆了眼睛，不自觉地后退半步：“这么小的东西，真有那么厉害？”
香漓唇角微扬：“它喷出的毒液能蚀穿三寸厚的铁板。”她拍了拍小安紧绷的肩膀，“试试用缚灵诀困住它。”
小安深吸一口气，双手掐诀时微微发抖。一道浅绿色的灵光从她指尖射出，在空中交织成网，朝蟾蜍笼罩而去。那蟾蜍似有所觉，后腿肌肉骤然绷紧，却在跃起的瞬间被灵网缠住，发出“咕”的一声闷响。
“我成功了！”小安手忙脚乱去掏机关袋，没注意背后树丛的异动。
寒光乍现。
“小心！”
一道风刃擦着小安耳际飞过，机关袋应声而飞。五个弟子从毒藤后转出，为首的接住布袋，指间还萦绕着未散的风灵。
“多谢师妹慷慨。”他故意晃了晃袋中挣扎的蟾蜍，“这等珍品，放在你们手里也是暴殄天物。”
小安气得脸颊通红：“你们——！”她刚要冲上去，却被香漓一把拉住。
“算了。”香漓摇头，声音平静得像潭死水，“让他们拿去吧。”
待那群人走远，小安狠狠踢飞一块石子：”香漓！我们找了一整天啊！就这么算了？”
香漓拨开挡路的毒藤，叶片上的尖刺在她指腹留下细小的红痕：“紫晶蟾蜍的毒囊需要冰心诀配合银针提取，”她忽然轻笑一声，“他们若是懂得方法，给他们也无妨。”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惨叫。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几个抢走蟾蜍的弟子正围作一团，其中一人捂着手在地上打滚——他的手掌已经泛起骇人的紫黑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瑶期师姐设这关，未必是比谁抢到的毒物更珍贵。”香漓眯起眼睛，暮色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小安咽了咽口水：“那是比什么？”
“比谁活得久。”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林间升起幽绿色的毒雾，像有生命的纱幔在树梢间游走。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仿佛有无数足肢在落叶层上摩擦。
“必须找个庇护所。”香漓从袖中抽出一条素白绢帕，上面立刻浮现出蛛网状的焦黑痕迹，“现在的毒瘴，沾上皮肤就会溃烂。”
她突然驻足，鼻尖微动：“等等，这里有清心草的气息……”
顺着若隐若现的药香，两人拨开一丛垂挂的鬼藤，发现个隐蔽的树洞。洞口爬满银白色的藤蔓，在黑暗中散发着珍珠般的微光，正是能中和百毒的月见藤。
香漓利落地割下几段藤蔓，乳白色的汁液滴落在青石上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她将藤蔓揉碎，把汁液仔细涂在二人袖口和领口：“这些汁液能撑到天亮。”
深夜，树洞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透过藤蔓缝隙，在洞内投下跳动的光影。
“那丫头肯定在这附近！”
“她既认得紫晶蟾蜍，必然知道取毒之法！”
小安吓得捂住嘴。香漓眯起眼，轻声道：“小安，别呼吸。”
她无声地掀开洞口的藤蔓，指尖弹出一缕香粉。
片刻后，外面接连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梦萝花的花粉，”香漓拍拍手，“够他们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们也太过分了！抢了东西还要赶尽杀绝！”小安气得浑身发抖。
香漓望向洞外渐浓的毒雾，眸色比夜色更深：“毒虫猛兽易防，人心诡诈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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