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澜一，你做好准备了吗？”
心理医生周有光的声音，有如从十万八千外的洞穴深处传来，那么幽远，那么深邃。
墙上的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向前走动。
“十、九、八、七、六······”
周有光手上的金色怀表没有开盖，金属链子牢牢缠绕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上。
怀表，连接着长长的金属链子，随着指针走动的声音一起左右晃动，一下，两下，三下······
陈澜一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最终紧紧地闭上。
“澜一，你是姐姐，怎么可以不照顾弟弟呢？！”
“外孙畜生，多照顾外孙，不会有好回报的！”
“女儿大了留不住，终归是给别人家养的！”
“你是姐姐，高考分数又考得比弟弟低，还是把去首都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吧！”
“你走，你又不是我亲生的，自己想办法找你的亲妈去！”
······
时光在指针的滴答声中，回旋成一个闪着璀璨的漩涡，一直向后旋转，向后旋转······
最终将躺在咨询室躺椅上的陈澜一，带回到若干年以前。
一把光影做的利剑，劈开因潜意识刻意隐瞒而形成的黑色高墙，有光从里面透出来。
原先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被光照到，立刻“土崩瓦解”。
陈澜一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破碎的砖瓦，向着光亮处走进去。看到幼小的自己，正无助地坐在自建房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哭泣。
年轻的曹美德将陈澜二抱在怀里，面对家里的冷锅冷灶，气得眉毛都拧成一团：“澜一，妈妈出门前不是交代你要帮忙做饭的吗？！你怎么什么都不干？！”
“爸爸妈妈在外面这么辛苦地带着弟弟干活赚钱，让你在家里休息享福，你却什么都不做！妈妈真的太伤心了！”
“你走吧，既然你不愿意为这个家付出，就走吧！”
陈澜一皱着眉头仔细思索，终于回忆起来，那次，她为什么没有帮忙烧饭。
——因为灶台实在是太高了，曾经她用来垫脚的小板凳，又无故遗失了。她费了好大的力气，却怎么都够不着灶台的边角。
无奈之下，只好放弃。
又担心爸爸妈妈回来以后，发现没饭可吃，会大声地责骂她。所以自己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自责地默默地掉眼泪。
“妈——难道你真的没有发现吗？”
曾经被曹美德这样数落时，只会自己偷偷哭泣，而不知道解释的小小陈澜一，这时，从地上利索地坐起来。
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用脏兮兮的小手擦干脸上的眼泪。
“家里的灶台那么高，小板凳却找不到了，我够不到啊！怎么烧饭？！”
“而且，你把我的年龄报大了一岁，实际上，我现在还只有五周岁。让五周岁的孩子一个人呆在家里，还要给你们做饭吃，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
曹美德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好久以后才说：“既然如此，那你就走吧！离开这个家吧！你不再是妈妈心目中的乖女儿了！”
小小陈澜一豁然点头道：“好啊。正好，我也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活成任何人期待的样子了。”
“接下来，我会活出真正的自己！靠自己，在荒野中，踏出一条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
说完，她坚定地转过身，在曹美德诧异的眼神中，用尽全身力气，打开自建房沉重酸涩的大门。
门外，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陈澜一下意识伸出手挡住强光对眼睛的刺激，然后便看到，一扇完全相同的门，正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门内，是已经稍微长大了一些的陈澜一，就姑且暂称她为小陈澜一吧。
小陈澜一麻木地坐在沙发上看课外书，曹美德坐在沙发另一边嚎啕大哭，哭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
小陈澜一被她哭烦了，放下课外书，无奈地说：“既然真的过不下去了，那你就和他离婚吧！”
听到小陈澜一这样说，曹美德哭得更加厉害了。“你以为我不想跟他离婚吗？要不是为了给你和弟弟一个完整的家，为了你和弟弟不被别人嘲笑没有爸爸，我早和他离了！澜一，你记住，妈这么痛苦，都是因为你和弟弟啊！你长大以后，可得好好报答妈妈啊······”
“停停停——”
陈澜一打断曹美德的话：“我承认，在这段和我爸的婚姻关系中，你确实很痛苦，也痛苦了很多年。可是，和他结婚，是当初，你自己选择的。现在不和他离婚，也是你自己决定的。这些和我跟澜二，都没有任何关系！”
“还有，作为一个成年人，请你不要再道德绑架我和澜二了。而且，你的痛苦，不是我和澜二造成的；但我和澜二的痛苦，却实实在在，是由你带来的！”
“你······”
小陈澜一居然能说出这么清楚而无情的话，曹美德被震惊得无话可说。
她试图夺过陈澜一手里的课外书：“不准再看这些杂七杂八的书了，你的心，都被这些书上的内容，教唆得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一样硬！”
小陈澜一将课外书举过头顶，轻松地躲开曹美德的抢夺：“妈，我劝你，还是早点和我爸离婚，结束你的痛苦吧！你可以带走陈澜二，我跟着爸爸，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就让我们各自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要再把自己的失误，强加到无辜儿女的身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陈澜一，我这辈子哪怕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怎样都抢不到小陈澜一手里的课外书，曹美德忽然暴怒起来，她的脸上逐渐长出青色的獠牙和黑色尖利的毛发，冲着小陈澜一猛扑过来。
被逼到墙角里，知道自己已经躲不过，小陈澜一闭上眼睛，心中，却完全没有惧怕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自己内心足够坚定，就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伤害到她。
果然，野兽一般的曹美德没有扑到她，时钟的滴答声再次响起，陈澜一睁开眼睛，看到周有光正朝她温柔地笑。
“澜一，恭喜你，你已经打开潜意识的大门，并且成功解决了那些被深藏已久童年创伤。”
陈澜一从躺着的沙发椅上坐起来，觉得身上虽然腰酸背痛的同时，整个人的心情，却放松了很多。
周有光站起来，走到玻璃大立柜前，去拿她的档案册。
陈澜一在沙发椅上坐着等他，却见拿到了档案册转过身的他，脸型慢慢发生了变化，下巴由原先的方正刚毅，变得尖俏。
他的眼尾慢慢往上挑，眼角纹路条条显现，竟成了，陈澜一中老年时会呈现的模样。
“他”抱着档案，一扭一扭地朝陈澜一走来。
陈澜一仔细看“他”，顺便往后躲，试图用沙发椅旁边的垫子，保护自己：“你不是周医生，你是谁？”
“我是你的亲生妈妈，李凤琴啊！”周有光的声音变得尖锐，“澜一，现在，你的档案册在我手里了！我找到你了，你再也别想摆脱我！”
由周有光变化而成的“李凤琴”紧抱着档案册，往前一扑，将陈澜一压倒在地：“你以为你的心理创伤，用催眠就可以化解吗？你的泪失禁体质，找心理医生就能够缓解吗？！”
“我告诉你，没用的，这些都没用的！只有回到妈妈的怀里，让妈妈用爱来温暖你，你才能完全被治愈啊！”
“澜一，来吧，来妈妈这里。剩下的几十年，给妈妈一个重新弥补你的机会，好吗？！妈妈求你了！求你了！”
李凤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身上，那么沉，那么重，那么密不透风。
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陈澜一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头脑也渐渐变得昏沉，她感觉自己快死过去了······
“陈澜一！醒醒！醒醒！催眠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已经回到现实世界！”
周有光紧急结束了催眠，陈澜一在他的呼喊声重新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重重叠叠的红血丝。
看她终于清醒过来，周有光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最后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
“我看到了李凤琴。”陈澜一如实说出，“她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周有光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李凤琴，她是谁？”
陈澜一留了个心眼：“你不认识她？她说，她也是你的咨询者之一。”
周有光却摇了摇头：“虽说我们有保护咨询者**的义务，但我真不认识她。”
“好。”陈澜一点头，“我知道了。”
周有光递给她一杯水：“既然你今天还不愿意告诉我关于李凤琴的事情，那我们就下次再聊吧。”
陈澜一喝了一口水，感觉头脑清醒了很多：“谢谢你，周医生。在第一、二个梦境里，我终于和我妈说出了这么些年，我一直想说想对她，却不敢说的话。”
周有光朝她笑：“能够帮助到你，是我的荣幸。”
他提醒道：“今天的咨询时间到了。”
陈澜一站起来，仔细想了想：“医生，我想，下次我不会再找你预约咨询了。我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好啊！”周有光把她的咨询档案，从立柜中拿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木桌子上。
他向她伸出手：“希望下一次见面，我们是以朋友的身份。”
陈澜一和他握手：“一定会的。”
然后便笃定地朝咨询室外走去。
周有光脸上一直保持着礼貌且疏离的微笑，一直等陈澜一完全离开，才卸下浑身戒备，长出一口气。
好险，还好新学的催眠术，在陈澜一身上没出什么问题。
要是被陈慕阳知道，他在陈澜一身上施展催眠术，他肯定会不顾四年的英伦同学情，把自己往死里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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