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0年
冬
除夕
长安城银装素裹,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岁末浓烈的烟火气与期盼团圆的暖意。
在这座帝国的权力中枢,无论暗流如何汹涌,除夕这一日,似乎都遵循着一个心照不宣的规则——天大地大,过年最大。
再深的纠葛,再重的恩怨,也要暂且搁下,把年过好。
公主府
府邸内外早已装饰一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驱散了冬日的萧瑟。
厨房里蒸汽腾腾,香气四溢。
王妈系着崭新的围裙,嗓门比平时还要洪亮几分,指挥着仆役们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
“都手脚麻利点!这肘子火候要足!还有那鱼,一定要整条,寓意年年有余!”她一边翻炒着大锅里的佳肴,一边不忘往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阿离嘴里塞了块刚炸好的酥肉,“小馋猫,给你先尝尝鲜!”
阿离满足地眯起眼,嚼着酥肉,含糊不清地赞道:“王妈,您的手艺真是绝了!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
“就你嘴甜!”王妈笑得见牙不见眼。
管家李叔也没闲着,他指挥着下人将最好的酒水搬出来,仔细检查着各处布置,确保万无一失。
看到林晓月和苏怀瑾并肩走来,他停下脚步,慈祥地笑道:“沈姑娘,苏女官,晚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殿下请诸位先去花厅叙话。”
花厅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
太平公主今日未着隆重朝服,只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常服,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仪,多了几分家常的温和。
她端坐主位,下方已坐了不少人。
林晓月一眼扫去,心中微动。
这便是太平公主此刻的核心班底了。
须发皆白、面容敦厚的皇室老亲王正与太平公主低声说着什么,眼神中带着长辈的关怀。
身形微胖、面容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的新兴王李晋,正笑着与旁人寒暄,举止得体,丝毫看不出史书上“谄媚”的痕迹。
窦怀贞果然在场,这位历史上以“趋炎附势”著称的宰相,此刻正捻须听着身旁萧志忠、岑羲的谈论,偶尔插上一两句,言辞老辣,切中要害。
林晓月看着他,忽然觉得,若放在现代,这或许是个极擅审时度势、敢于押注“非主流”潜力股的资深投资人或初创公司合伙人,而非简单的投机者。
崔湜、李晋(巴西公)等人也都在座,就连平日难得一见的禁军将领常元楷与李慈,也换下了戎装,神情略显拘谨地坐在一旁。
气氛竟出奇地和谐。
推杯换盏间,谈论的多是风土人情、诗文轶事,偶尔涉及朝局,也是点到即止,仿佛所有的权力倾轧、生死博弈,都被这节日的暖意暂时封印。
阿离和素云自然没有资格入席主厅,但王妈特意在靠近厨房的暖阁里给她们这些贴身侍从也摆了一桌。
菜肴虽不及主厅精致,却量大管饱,充满烟火气。
阿离兴奋地拉着素云坐下,叽叽喳喳地介绍着每道菜的寓意:“素云姐你看,这是年年有余!这是步步高升!这是团团圆圆!王妈说了,今天咱们也得吃好喝好!”
素云依旧话不多,但紧绷的神情在温暖的饭菜香气和阿离欢快的语调中彻底放松下来。
她听着阿离说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浅浅的弧度,偶尔还会给阿离夹一筷子她够不到的菜。
她听着阿离说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浅浅的弧度,偶尔还会给阿离夹一筷子她够不到的菜。
阿离吃得两腮鼓鼓,眼睛却好奇地瞄向了桌角那壶给仆役们助兴的、酒味极淡的果酒。
她刚伸出手,一旁的素云便默不作声地将她的酒杯轻轻移开,转而提起温在热水里的瓷壶,为她斟满了一杯暖热的蜜水,推到她面前。
“素云姐,就一口嘛……”阿离小声央求。
素云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商量的意味:“你还小,这个不好。”见她有些蔫了下来,素云沉默片刻,似乎在下什么决心,终是低声道:“昔年在陇右,冬日比这长安冷得多。斥候兄弟雪夜归来,眉睫皆白,第一件事便是围炉跺脚,将冻硬的饼子烤软……那香气,胜过世间珍馐。”
阿离立刻被这简短却充满画面感的话语吸引了,忘了讨酒的事,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素云却已不再多言,只将一块剔好刺的鱼肉放入她碗中:“吃饭。”
王妈忙里偷闲,过来看了一眼,见两个丫头一个叽叽喳喳,一个安静照顾,相处得宜,脸上笑开了花:“对嘛!这才像过年!阿离,看着点你素云姐,让她也多吃点,别总跟个闷葫芦似的!”
陈叔也端着酒杯过来,给这些辛苦了一年的年轻仆役们敬了杯酒,花白的胡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慈祥:“辛苦大家了。今夜不必拘礼,好生歇息。”
这一刻,公主府仿佛真成了一个隔绝外界风雨的、温暖的大家庭。
林晓月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史书上名字后面往往跟着“伏诛”、“流放”等冰冷字眼的人,此刻也只是渴望团圆与温暖的普通人。
苏怀瑾坐在她身侧,感受到她心绪的波动,在桌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相视一笑。
这是林晓月在这个时空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往昔此时,无论是千年后孤身一人的林晓月,还是家道中落、父母新丧的沈知秋,年节总是与清冷孤寂为伴。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席间众人陆续告退。
林晓月信步走回自己居住的院落,却在月门处,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苏怀瑾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正仰头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月亮。
清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静谧的轮廓。
“苏女官?”林晓月有些讶异,走近了些,“你……也未归家?”
苏怀瑾闻声回头,见到是她,唇边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朦胧。
她轻轻摇头:“殿下身边总需人值守,年节往来文书也需整理。我便自请留下了。”她顿了顿,语气寻常地反问,“沈赞善呢?也未归家?”
林晓月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那轮冷月,语气平淡无波:“我?我无处可去。殿下于此际予我容身之所,我便在此处了。”
她说的是实情,无论是林晓月还是沈知秋,此刻都已是无根浮萍。
苏怀瑾侧头看她一眼,灯火映照下,林晓月的侧脸线条清晰,带着一种游离于热闹之外的疏离。
“我亦然。”苏怀瑾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心底,“想来陪陪殿下。”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仿佛只是一个随口的理由。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没有再深入探究对方不归家的真正缘由。
在这权力倾轧、世事无常的长安,谁心底没有几分不愿示人的孤寂与不得已?
有些伤痕,无需揭开,彼此懂得便好。
“外头冷,去我屋里坐坐吧,刚得了些新炭。”林晓月轻声邀请。
苏怀瑾微微颔首:“好。”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只余一片融融暖意。
两人褪下沾染了夜寒的外袍,围坐在暖炉旁。
炉火噼啪,映得两人脸颊微红。
没有多余的言语,她们只是静静坐着,偶尔添一块炭,或者为彼此斟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安宁的默契。
林晓月看着跳跃的火光,思绪有些飘远。
她想起另一个时空冰冷孤独的出租屋,想起初来此时在江边的绝望,想起西市铺子的挣扎,再到如今身陷这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命运何其荒谬。
然而,在此刻,在这本该最觉孤寂的异乡年节,身边坐着这个清雅如兰的女子,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更鼓声,她心中那片荒芜的冰原,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渗入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
她不再是最初那个一心等死、或是只为生存而挣扎的林晓月了。
苏怀瑾亦静静地看着炉火,感受着身旁之人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家族的压力,前途的未卜,在这温暖的斗室里,似乎都暂时远去。
她偷偷抬眼,看向林晓月被火光柔化的眉眼,那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锐利与沉郁,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
这个突然出现在公主府、身负“天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的女子,像一道强光,闯入她原本按部就班、却也沉闷压抑的世界。
与她探讨学问是酣畅淋漓的,看她破解困局是惊心动魄的,而像此刻这般静静相伴,则是……心安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怀瑾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又是一年了。”
林晓月回过神,望向窗外,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
“是啊,又是一年。”她低声应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她举起茶杯,不是酒,却带着同样的郑重,看向苏怀瑾:“苏女官,岁岁安康。”
苏怀瑾微微一怔,随即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与她轻轻一碰。灯火下,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映着林晓月的身影。
“沈赞善,”她唤了她,声音轻柔而坚定,“亦愿你,年年顺遂。”
无需过多言语,所有未竟的心事,所有潜藏的情愫,所有对未来的隐忧与对当下的珍视,都融在了这围炉的暖意与交汇的目光之中。
她们在这个本该格格不入的地方,意外地找到了乱世之中,一份难得的心安与归属。
临淄王府
相较于公主府内略显复杂却努力营造的“家”的氛围,临淄王府的年夜饭则更显雄心勃勃与秩序井然。
李隆基坐于上首,年轻的脸庞上已具帝王威仪,意气风发。
麾下文武济济一堂,气氛热烈而昂扬。
名将郭元振、薛讷、王晙等人谈论着边关防务,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的豪迈;宦官王毛仲、高力士侍立李隆基左右,眼神精明,时刻留意着席间动向;宰相刘幽求则与同僚低声交换着对时局的看法。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特殊。
他坐在李隆基下首不远的位置,年纪看来不大,衣着并不十分华贵,但眼神中却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超越年龄的洞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
他话不多,但偶尔开口,寥寥数语却能引动李隆基的专注倾听,甚至能对郭元振、刘幽求等人的议论进行一针见血的补充或修正,其见解之新奇、角度之刁钻,常令在座宿儒老将都暗自心惊。
此人,便是近来声名鹊起、极得李隆基信重的幕僚,无人知其来历,只唤他“影子”。
此刻,影子正端起酒杯,遥敬李隆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殿下,今岁守岁,来年……当焕然一新。世间沉疴,当用猛药;旧时桎梏,合该打破。
吾等所行,乃顺天应人之举。”
他的话意味深长,在座心腹皆知其意,纷纷举杯附和。
府中气氛虽也热闹,却隐隐透着一股磨刀霍霍、即将涤荡一切的锐利锋芒。
子时
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宣告新岁的来临。
公主府内,守岁的人们互相道贺。
太平公主给了林晓月和苏怀瑾一人一个丰厚的红封,语气温和:“新的一年,望诸事顺遂。” 目光中却承载着唯有她们才懂的沉重期望。
林晓月与苏怀瑾相偕回到院落,方才围炉的暖意似乎仍未散去。
阿离和素云也回来了。
阿离兴奋地展示着自己得到的赏钱和零食,素云则安静地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王妈硬塞给她们的一小坛屠苏酒。
四人站在廊下,看着被烟火偶尔映亮的夜空。
“又过年啦!”阿离欢快地说。
素云轻轻“嗯”了一声。
林晓月与苏怀瑾的手再次悄然握紧。
温暖仿佛触手可及,足以暂时抵御窗外的严寒。
然而,无论是公主府内勉力维持的温馨,还是临淄王府中锐意进取的喧嚣,都掩盖不住那在夜色深处、于觥筹交错之下,正无声逼近的、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政治风暴。
这片刻的“岁暖”,终究难以融化权力核心那积年的“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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