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有御龙军护卫，一路风平浪静，别说妖怪凶兽，连小蟊贼也没有。
篝火堆烤饼的余皎皎，有些纳闷：“我们之前，从清河县赶到无双城，虽然是破破烂烂的驴车，一看就是兜比脸干净的穷人，也偶尔遇见几个拦路的山贼，去京城的官道，达官显贵更多，怎么没有一个闹事的？”
无渊拨弄篝火，让火烧的更旺，“这一趟的确比我预想的安静。”
卫庄凑过头来拿烤好的饼，“御龙军是天子之师，单一面旗帜挂在那，诸侯都得下跪，虎头吞肩锁子甲，刀枪不入，装备都是最好的，那些乌合之众自然不敢靠近。”
月圆之夜，营帐灯未灭。
余皎皎近来噩梦连连，辗转再难入睡，在灵泉寺一战，背后箭伤重新裂开，像无数蚂蚁在吞噬啃咬，梦境中被火场困住的她一直在逃跑。
余皎皎醒来浑身酸痛，后背和手臂长满红色的斑点，向外蔓延。
鲛人愈合能力极强，从没有受过这种罪，余皎皎恐被人看见，一动牵扯伤口更疼的抓心挠肺，自己费力涂上药，还是止不住，耐不住疼，独自上山找清泉镇痛。
卫庄说此处距温泉镇不足两三里，那有一处露天的温泉，有药汤温泉、葡萄酒温泉、乳汤温泉好几种，在竹林深处，白天人熙熙攘攘，夜间几乎没人。
温泉老板留了字条，说去乡里喝喜酒不在家，余皎皎在柜台留下几十枚铜钱。
寻了最僻静的药汤温泉，躺在其中，虚弱地不知不觉沉沉睡着。
周身丝丝缕缕的银光缓缓乍现，夹杂一缕黑色和火焰的红黑色光芒缠绕，像被烧红的铁链捆绑索住，一步步侵蚀灵台，命脉被缠绕不得挣脱。
鲛人鱼尾显露，昏迷的余皎皎一点点滑入温泉池底。
“葡萄美酒夜光杯，喝着美酒泡葡萄温泉，真是享受。公子，咱们这一趟跟着御龙军，也有点出征的威风呢，不过住营帐条件简陋，今晚好好泡一泡，好好犒劳一下。”卫庄殷勤地给无渊递毛巾，跑向葡萄酒池跑的比兔子还快，“竹林温泉，风景适宜，公子好好歇息，我在旁边，有事你喊我。”
无渊准备提前踩点，下次带余皎皎来，药汤温泉对她的伤口有益处。
月辉像一斛珍珠倾泄，隐约雾气飘荡如白色薄纱轻拢如玉的肌肤，竹林掩映将月光碎成鱼鳞，温泉池底闭目沉睡的鲛人，银发随波荡漾柔柔散开，鱼尾末端透明像流动的宝石，闪烁着粼粼微弱的银色光芒，中毒的嘴唇如樱桃暗红，美的妖冶骇人。
无渊怔在原地。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干涸，寒冷的恨意与温柔的悸动交织缠绕，恨与爱两股纠结矛盾撕裂他，让他快要窒息，凝滞的呼吸沉入胸腔，攥紧拳头。
竹林簌簌风起，飘落几枚锋利如刀的竹叶。
浮现水中人熟悉的面容，余皎皎，竟是鲛人。
她是妖。
无渊脑海浮现，幼时雨夜，沈府母亲被妖怪杀死，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
拳头握紧，青筋暴起，最后又松开。
余皎皎仿佛灵魂被抽空的琉璃容器，睁开碧蓝色的晶莹眼眸如水晶，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水花四溅，一跃而起，像一具精致的白瓷偶，对无渊发起猛烈攻击。
指尖锋利，轻易地抓伤无渊的手臂。
几个回合下来，无渊脸颊处一道细长的血痕。
无渊不忍抽出佩剑，连番忍让躲避，余皎皎伸手欲掏出无渊的心脏，无渊趁势用毛巾将余皎皎捆住，束缚住她的进一步攻击，一个手刀劈昏，顺势拥在怀中。
“公子，你泡温泉的动静还挺大，整挺花……”卫庄屁颠拿着小竹杯过来，后面半句话噎在喉咙里，“你瞒着我，把皎皎姑娘也带着了？”
“皎皎姑娘……是鲛人，她她她怎么了，公子你怎么也受伤了？难不成皎皎姑娘是妖，真想吃了你不成？”
“快过来帮忙！”
竹林一阵惊鸟排翅的响动，一个道袍男子，足尖点竹子，衣袖翻飞缓缓落在地上，抖落拂尘宛如谪仙。
道士一步步靠近，拂尘将卫庄扇到一旁。
“她中毒了，你们还让她泡温泉，加速毒素扩散，想要她的命吗？！懂不懂保护珍稀妖灵啊！不懂一边去。”
“你这道士，怎么凶巴巴的骂人。”
道士收起拂尘，“心中有怒，道心不稳。脏话骂出来，心里就晴明了。”
无渊扶住余皎皎肩膀，“之前中毒，我已帮她吸出，又用冰魄雪莲上药，怎么会？”
道士念诀，对着伤口输入法力，“不止中毒，还险些走火入魔。奇怪，她体内空荡荡的一点灵力都没有，怎么会？”
余皎皎吐出一口黑血，眉心的黑莲褪去。
“鲛人愈合力极强，自带驱邪净化能力，这毒实在太阴狠。品相如此稀有，可惜可惜，贫道云游四海，与各种妖灵打交道，见过不少，三十年前无妄海鲛人被屠戮绝迹，原来这世间还剩这一只鲛人。”
“道士，你可有办法？”
“她这个样子太虚弱，连人形都无法维持，想救她，必须三日之内找到瑶草治疗她肌肤的外伤，薜荔护住心脉，碧落果祛除体内毒素和魔气。”
“薜荔沈府藏宝阁就有一株，我即刻派人去取，瑶草和碧落果去何处寻找？”
“碧落果生长于姑射山悬崖之上，神兽白泽看守，碧落果由我来取，只是差一味瑶草，传闻镇海将军府中，有一株瑶草，重兵看守，除非潜入偷盗，否则很难办得到。”
“镇海将军，吴伯崖？”
“正是，她这伤口与寻常人不同，迟迟不能完全愈合，精元会一点点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虚弱，直至完全消散。所以，非瑶草不可。”
“好，瑶草我去取。”
“那就好办多了，这小鲛人我先带回去。”
“可我们素不相识，怎么能让你带走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虞山青云观，镇元子。”
卫庄作揖，“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捉妖大师，镇元子，怪不得附近这么安宁，都是您镇守一方啊。”
无渊剑指鹤发童颜的道士，“捉妖？我不能让你带走皎皎。听闻捉妖师取妖元丹入药，献给达官贵人，赚取赏金，我不能让你杀她！”
“呸呸呸，竟然把我跟炼妖丹的灵虚相提并论，贫道不贪人间青蚨客，只爱杜康酒中仙。”
“同道中人啊仙师，我也爱喝酒。”卫庄微醺举着竹杯敬镇元子。“仙师果然不同凡人，道心也别具一格，不是捉妖师，而是护妖师。”
镇元子竖两指，将剑锋避开，“贫道方才都说了鲛人珍贵，何况这么好看的品相，拿去炼丹不是暴殄天物吗？啊？就为了换几个破铜板，跟牛嚼牡丹有什么区别？但凡你养条锦鲤，鱼漂亮点，你舍得红烧啊？”
“是在下错怪仙师了。”
无渊放下剑，皱眉低头看昏迷的余皎皎，“仙师若此番能救她，在下承诺，不论种琼瑶佳酿，我定为仙师寻来。”
“救肯定是要救的，你不说我也会救，不过你既然说了，就每日再加一只烧鸡，烧鸡配美酒，道心就舒舒坦坦稳稳地，绝对不会想炼丹的事。鲛人的事，也一个字都不会往外提。也不算白走一回，如何？”
“多谢仙师。”
镇元子喂余皎皎一颗雪白的丹药，“鲛人鱼尾是她原本的模样，变幻双腿需要她自己用元丹之力往里收，这贫道也帮不了，你总不能带着她这副模样去京城面圣吧？”
“仙师知道我们此行目的？”
“清泉寺吞金兽的事，我听说了，师叔命我特意赶来，一路为你们扫清障碍。”
“仙师果然仙风道骨，如此无私为国为民，卫庄佩服。”
“贫道倒也不是那么无私，是我师叔道观要整修，才答应皇帝老儿走这一趟的。你既然不肯让我带走，附近有处梅山林屋洞，刚好是从前我师祖修行得道的洞府，你暂且把她带过去，我寻到碧落果就来。”
林屋洞藏在湖边一片梅林之下，洞壁岩上挂满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外面难得一见的仙草攀附崖壁生长茂盛，宛如一处地下仙宫，洞顶有光射进深不见底的潭水，幽幽泛着绿光，点点萤火飞舞。
洞中深处有一个不化冰棺，散落一地的旧医书，书页泛黄，巨大的药柜生尘。
无渊将余皎皎放在冰棺中，跪地将银色发丝轻捋到掌心，贴着额头。
“我该如何做？”无渊犹豫不决，“皎皎，你告诉我。”
“公子，你快去吧，我守着皎皎姑娘。”
“她是妖，你不害怕吗？”
“与我而言，皎皎姑娘不管是人是妖，至少在灵泉寺，是她救了我性命，不然我就进吞金兽的肚子里，不知道消化轮回多少次了。”卫庄恳切的拍着无渊的肩，“公子，应该也跟我一样。”
“是，她也救了我无数次。”
“我知道不该提及公子的伤心事，但皎皎姑娘没做错什么，过去的与她无关，眼下救人要紧，哦不，救妖。”
姑射山悬崖之上，神兽白泽骄矜的扬起头，双角挂满藤萝，在巅峰之上俯视气喘吁吁的镇元子。
“明知道我打不过你，也跑不过你，你就不能慢点等等我。”
“找本座何事，几十年都忘了来找本座，如今两手空空就想轻易拿走千年一开花万年一结果的碧落果，去救一个小小鲛人，想的倒美。”
“这不是忙嘛……忙地抽不开身，你不也是忙着闭关修行，睡的满头都是藤，我怎么好没事打扰你，谁说我没带礼物，这是人间最流行的话本子，按照你的喜好特意选的。”
白泽撇了一眼，假装不在意，“王者有德，白泽助之。如今天子无德，民不聊生，何况不过是一只鲛，也配求我帮忙。”
“凭我们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你权当是帮我。”镇元子帮白泽摘掉鹿角上胡乱长的藤蔓。
“哼，本君万古不灭，你一个凡人，数十年就死了，谁跟你交情深。”
“哎嘿，你就当碧落果是一不小心落到地上，这么巧被路过的我捡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到，这样也不算看守失职，如何？”
“落了？烂地里了也不给你。”
“那鲛我本来是想收为灵宠解闷的，你也知道集这些珍禽异兽，是我的小小爱好，下次我再多带话本子来，给你解闷。”
镇元子将书谄媚的递上，白泽一页一页的吃进嘴里，优雅的细嚼慢咽。
“白泽神君，看书的方式，还是跟以前一样特别。”
“看书伤眼睛，不然你念给本座听？”
“那就不必了，最近流行长篇几百万字，不得念到嗓子冒烟啊，多吃点，多吃点好。补脑子。”
白泽并不搭理镇元子，闭目养神，自顾自地嚼话本子。
“那果子我可就拣了哈？啊？白泽神君？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姑射山乃神族禁地，凡人法力不能施行，无法御剑飞行。镇元子七手八脚地攀上悬崖峭壁，好不容易才摘到碧落果，没想到脚下石头松动，一阵狂风，身子一歪坠落崖壁。
“喂——你先别吃了，救我——捞我一下啊——白泽神君。”
眼看快到崖底，镇元子认命似的闭眼。
一道白光闪现，白泽驮着镇元子，一路腾云驾雾送他到林屋洞。
“银发，鲛人，你果然喜好白毛的。”白泽看了一眼冰棺内的余皎皎，由鹿身幻化为人形。
一头白发仙气飘然，脸庞如玉，眉间银白色神族印记。
“神仙，娘亲我见到神仙了，我是不是要去见您了啊。”熬药的卫庄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是白泽神君，多亏了他，我才能这么早回来。”
镇元子捻诀，将碧落果化成一股水，送入余皎皎嘴中。
余皎皎悠悠转醒，眼眸恢复成黑色，鱼尾褪成双腿。
催动元丹运转，驱散体内的黑色魔气，可是黑莲已在心脉深处扎根，强行牵引那股蛮横力道，咳出一口鲜血。
镇元子急忙为余皎皎输入法力，“都怪你，磨磨蹭蹭，这下迟了吧。”
白泽一挥袖，扫清石桌上厚厚的灰尘，双手抱胸坐下，“是他们耽误太久，与本座何干。”
白泽吃着果子，“碧落果凡人吃了可以延寿，你自己不吃便罢了，还浪费法力。”
镇元子见余皎皎灵脉稳定，双手归元收势，“活那么久干嘛，不成老妖精了。”
余皎皎“多谢仙君，多谢道长。”
“喂，现在就等你家公子，拿到瑶草，伤口就可以彻底愈合。”
“别等了，如今已经过了一日，她伤口精元外泄，只剩下两日，就会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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