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栋捻灭雪茄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那截昂贵的烟蒂被慢条斯理地按进琉璃烟灰缸,碾得无声无息。他抬起眼,目光里没有怒气,只有一种近乎欣赏的、冰冷的审视。
宁辞的眸光里闪过一丝微妙的狐疑,但她很快凭借在商业谈判中练就的、极强的心理素质,稳住了阵脚。
“很好。”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知道分散目标、各个击破,先挑软柿子捏。这份审时度势,像我。”
宁辞心头一凛。她预想了宁国栋的暴怒或否认,却没料到是这种居高临下的“认可”。这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宁阳,”宁国栋不再看她,转而吩咐儿子,“去,把茶台端过来。你妹妹今天不是来要钱的,是来……讲道理的。我们得有点耐心,听听她的道理。”
他深陷在沙发里,姿态放松,仿佛即将聆听一场汇报。滚烫的茶水倾泻,浇淋在茶宠上,那只蟾蜍由褐转红,像无声淌下的血。
屋里的静默黏稠得令人窒息。只有茶水注入杯盏、被唇齿轻啜、滑过咽喉的声音,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想好从哪儿开始了吗?”宁国栋将一个白釉茶碗推到宁辞面前的茶盘上,发出清脆一响,“是你来说,还是我来帮你说破?”
宁辞恍然间意识到——宁国栋刻意营造的平静,要么是空城计,要么就是他手握着自己未知的底牌。她不能硬碰硬。
她目光一转,落在杨凌身上,语气忽然带上些被隐瞒的委屈:“妈,当年我从伦敦实习回来后的那一个月,我满世界找她,差点儿活不下去……”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而您却拿着两百万,将她彻底打发走的时候,心里想的,真的是为我好吗?”
杨凌心头一紧,想到那女儿一个月的崩溃,后来长达五年的冷漠疏离,她心头的余震久久不能散去。
看杨凌的脸上起了微妙的变化,宁辞趁热打铁:“其实我知道,她当时只要一百万,而您却多给了她一百万,是想叫她把书念下去……您心里,是存了一丝善念的,对吧?您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杨凌眼眶蓦地泛红,她抬头看向宁辞,声音泄出一丝颤抖:“小辞,妈妈劝了你那么多年……可你现在、现在……为什么一定要执意跟那种人在一起!”
宁辞佯装的温顺瞬间褪去,目光锐利如箭:“你不愿我跟她在一起,真的只是反对同性情感?还是您潜意识里早就知道——您当年给的,不是分手费,而是……封口费!您怕的不是她这个人,是怕她开口,怕爸当年做的那些事,会连累您在学校、在教育界,身败名裂!”
杨凌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去,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她像被无形的针尖刺了一下,倏地看向宁国栋,眼神里混杂着惊惧和寻求依靠的本能。
不等杨凌反应,宁辞立刻敛起温和的表情,视线偏向宁阳,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哥,你看,妈到现在还认为,问题是出在‘那种人’身上。她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问题,是出在那套‘房子’里。你把她瞒得真好,比爸瞒得还好。”
杨凌的目光骤然变成冰冷、锋利的刀子,直直钉在宁阳脸上。
宁阳幽幽一叹,尴尬地垂下眼帘,面对杨凌的注视,他小声辩解:“那套房子我……没想瞒谁……”
“没想瞒?”宁辞轻轻打断,声音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那为什么爸会知道?那个罗皓康,他到底是你的好兄弟,还是……爸安插在你身边,看着你,也顺便看着那套房子的,眼睛?”
“宁辞,”宁国栋终于出声,他低沉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但远未到动怒的程度,“离间计,是我早几十年前就用过的——老把戏。”
“所以你当年早就已经不屑于再用这个把戏,而是**裸的人身攻击。”宁辞蓦地一顿,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满是苍凉,“呵呵!大概是我身上流着您的血,在面对无解的困境时,能想到的破局之法,竟和您如出一辙。只是您做得更干净,更……不留后患。”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慢,极清晰。
杨凌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和丈夫。她看着宁辞眼中那片冰冷的、与宁国栋如出一辙的决绝,又看向丈夫那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终于冲破了自欺的牢笼。
她声音发颤,带着最后一丝求证般的绝望,望向宁国栋:“国栋,你告诉我,那套房子里……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一片死寂中,宁阳的脊背陡生一股凉意。他猛地意识到什么,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拨通罗皓康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只有一串冰冷而急促的忙音。
宁国栋的目光,缓缓扫过妻子,最终落在儿子那部传出忙音的电话上,依旧深不见底。
……
正当宁辞在镜湖别墅周旋时,另一处系统性漏洞正在悄然发生。
江彻被杨凌“请”出镜湖别墅后,开车疾驰在城市快速路上。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宁辞俯身低头,帮沙发里的许小陈别过碎发的、近乎虔诚的身影,而刚刚在镜湖别墅里的一切——面对宁国栋的催婚,宁辞全然无视,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江彻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眼眶微微泛红,指节不由地在方向盘上收紧,方向盘上的法拉利车标,显得格外刺眼。
筹码、债务、房产、故事……一个个关键词如同水滴般在他的脑海汇集,漾起波澜。他不清楚宁家的核心矛盾是什么,但凭借这两天的观察,他能确信一点——那个叫“罗皓康”的人,是串联起整个事件的关键人物。
宁辞不遗余力地追查、不顾一切地对峙,十有**,是为了她那个柔弱可怜的女友……想到这里,江彻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喉间溢出一声轻呵,下了高速后,驱车直奔许小陈与宁辞租住的家——“祥云花园”。
……
许小陈已记不清第几次瞟向墙上的挂钟。宁辞晚上七点出门,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小时了。按理说,扣除往返车程,她至少还有一个钟头与家人叙话联络感情。而以宁辞的行事作风,一小时,绰绰有余。
十点刚过,许小陈便守在客厅,她缩在沙发里,仔细辨别门外的动静。果然,不久之后,门口便传来一阵嘈杂,但这声音却不像是宁辞的回归的脚步声,更像是有什么人,在门口争吵。
她屏息靠近玄关,指尖轻点开启墙上的电子猫眼,屏幕骤然亮起——赫然映出江彻的脸,他正被两名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挡在门口。
许小陈的心猛地一沉……江彻今晚本该去宁家,怎会出现在这里?想着可能有事关宁辞的消息,她顾不得细想,一把推开了入户大门。
“许医生,您怎么出来了?”其中一个高大的男人率先开口,“您先进去,这个人,交给我们处理。”
许小陈立刻警觉起来,她迅速退回门内,只留下一条缝隙:“你们是谁?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宁辞的人,特意来保护您的安全。”另一个板寸头的男人急声解释,“您先关门进去,不要留在这里。”
许小陈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到底是有什么凶险的事,才能让宁辞偷偷地安排了保镖?她在电话里的反复叮咛,难道都被她当作耳旁风,难道她今天……是得知“真相”后的单刀赴会?
许小陈沉住气,表情凝重地探出门,她瞥见欲言又止的江彻,探出一根手指指向他:“可这个人我认识,他是宁辞的……助理。”
“您还是先进去,我们对宁辞的人际关系很了解。知道什么人能进去,什么人需要隔离在外。”
那个高大的男人露出和蔼的笑容,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按住了江彻的肩膀。
这两个保镖两次称呼的都是“宁辞”,而不是“宁总”,这暗示着,他们是宁辞的亲信。许小陈迟疑一瞬,目光扫过江彻一眼,最终关门退回屋里。
而江彻被挡在门外,低低嗤笑一声,竟失态地扬声质问:“许医生,你和罗皓康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真的不在意,宁辞为了你,正在和整个宁家决裂吗?”
“罗皓康”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许小陈记忆深处最黑暗的囚笼。一股混合着腥气的屈辱感从胃里翻涌而上,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席卷而来的寒意,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
是啊,她怎么不在意?她就是在意的太多了,恐惧得太深了,才一次次把宁辞推开。她一直是宁辞的负累,是她的污点,是那个需要被藏在阴影里,一旦见光就会引来腥风血雨的人。
此刻,宁辞正在为她与整个家族对峙,而她,却只能像个易碎的瓷器一样被锁在这里,被一个外人用最不堪的过去轻易击垮。
绝望像潮水般漫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后背的旧伤也仿佛在隐隐作痛,呼应着灵魂深处的战栗。
就在这灭顶的窒息感中,她的视线茫然地扫过客厅,最终落在了空荡的布艺沙发上。
刹那间,时光倒转。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自己跨坐在宁辞腿上,整个身子伏在她胸前,将最脆弱的后背毫无保留地交给她。耳边不是指责,不是嫌弃,而是宁辞一遍又一遍,清晰而坚定的告白:“我愿意就这样一直抱着你,托着你,一遍遍亲吻你的伤口,一遍遍说爱你……”
那个声音穿透了五年的绝望,穿透了此刻门外的羞辱,像一道光,劈开了她脑海中的混沌。
宁辞晶亮的眼眸、微微牵动的嘴角、扑簌簌颤动的睫毛、以及眼睑下方那颗她曾亲吻过无数次的浅褐色小痣……
所有这些鲜活的、温暖的细节,构成了一个无比确定的真相:宁辞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没有伤痕的许小陈。宁辞要的,就是她。
门外江彻的声音还在继续,但听起来却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恐惧依然存在,羞耻并未消失,但它们不再能主宰她。因为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从她被亲吻过的伤口里生长出来,从宁辞凝视她的目光中汲取了养分,在此刻,终于冲破了自我禁锢的硬壳。
许小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背决绝地擦去眼角的湿意。她不再理会门外恼人的动静,甚至不再去思考“罗皓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肮脏过去。她趿拉着拖鞋,步伐由迟疑转为坚定,径直走向宁辞的房间。
此刻,她绝不能退缩,更不能崩溃——别说是江彻口中吐出的“罗皓康”三字,即便是罗皓康本人骤然立在门前,她也绝不能再让自己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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