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别墅里,杨凌的质询骤然凝固了空气,随之而来的是坚冰般的漫长沉默。宁国栋不作分毫解释,亦无半点回应,他的目光沉落于面前的茶杯,神情似一块凝固的橘色琥珀,仿佛是坠入了某种深远的回忆。
“我没有见过她,她……”宁国栋微微牵动嘴角,视线转向杨凌,带着探究的意味,“是怎样的一个人?”
杨凌下意识望向宁辞,目光短暂交汇后又仓促收回。
记忆中,宁国栋确实从未询问过关于许小陈的任何细节,支离破碎的片段里,唯余那句低沉的“实在不行,交给我来处理”。
以宁国栋的行事风格,竟会亲自动手去对付一个微不足道的医学生?这实在是不符合常理。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是宁国栋假手他人——以目前的状况看来,这个人便是“罗皓康”。
宁辞深陷沙发,她早料定宁国栋会以沉默应对,但那话里话外的探究欲,却让她涌起强烈的生理不适。
宁国栋的疑问句分明带着挑衅,他对许小陈这个人产生了兴趣,甚至不介意亲自会会她。这无疑触及了宁辞绝不能碰的红线。
“无论她是怎样的人,都是我的选择,不变的选择。”宁辞眼中佯装的淡定寸寸瓦解,迸射出冰冷乃至狠厉的目光,“我会倾尽所有,为这份选择附加保险,为她,我无所畏惧。”
宁国栋的眼底似一泓深潭,他叹息一声,声音里坠着深不见底的黑洞:“不愧是风险官,好一个无所畏惧。看来你今天来,是要亮出所有底牌?”他起身离座,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最终耐人寻味地定格在宁辞脸上,“不过老爸建议你,最好先扣住手上的牌。一旦老爸出牌,你确定,能接得住?”
除了罗皓康的证词录音、认罪书,以及宁氏企业部分的财务管理漏洞之外,宁辞手上确实没有能直接扳倒宁国栋的底牌,而许小陈作为当事人,她的证词……根本无法作为武器,反而更可能是暴露弱点的致命软肋。
宁辞悲哀地意识到,她所能做到的最大抗争,不过是与宁家划清经济界限。然而区区七八百万,对宁国栋而言,不过如轻羽拂过皮毛,不痛不痒。
当下之际,她只能继续积累手中的筹码,在确保许小陈安全的前提下,尽快追查到另一个凶手彭骁的信息……如果……如果不能在法律层面上为许小陈讨回公道,至少她得有足够的底气,确保两人关系的安全……
“你脑子里,别想着偷偷跑去国外结婚,”宁国栋锁住宁辞的眼睛,像一台精准的测谎仪,“张恩萍的下场,你该比谁都清楚。”
此话一出,宁阳耳根一热,但他来不及反应,又听见宁国栋更加低沉的声音,裹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下来:“宁阳,你跟着我到书房来,我们谈谈回宁氏工作的合同……”
宁国栋说罢抬步欲走,转身之际,他最后剜了宁辞一眼,声音似淬冰般寒冽:“宁家,没人欠你。你那些手段,尽管使出来,别后悔。”
宁辞看向宁国栋转身离去的背影——黑色的、略微佝偻的背脊,犹如他起步的传统机械制造行业里的一块,永远无法撼动的、已经生锈的铁皮。
宁辞迅速梳理剖析了宁国栋视为生命的产业帝国及其多年发展轨迹:
宁氏集团从一家市值仅千万元的机械制造公司起步,始终坚守“依托根基、协同扩张”的核心理念。公司通过纵向深耕精密制造、横向开拓工程总包、内外延伸供应链物流三大战略路径,历经数十载奋斗,凭借融资与并购加速扩张,最终华丽跃升为一体化解决方案供应商并成功上市,市值突破四十亿元。
然而此后却一直止步于此,始终未能实现新的突破。
宁国栋毕生的梦想,就是将宁氏集团打造成行业龙头,突破百亿甚至千亿大关。然而他的一双儿女,显然葬送了企业进一步传承与开拓的可能性。
他年轻时忍痛割爱,舍弃挚爱女友,转而选择在师范大学任教的杨凌,皆源于对后代资质的严苛追求——或者说,是对企业未来接班人寄予的无限期望。
而宁阳艺术家的感性懦弱,宁辞在性向和情感上的“离经叛道”,都让他寄予厚望的“传承计划”彻底破产。至于宁阳的儿子宁杰,他年仅六岁,又是资质平庸的张恩萍所出,他实难寄予厚望。
因此,宁辞商业联姻潜在的商业价值,即便仅是一个乘龙快婿,也成了宁国栋实现理想的唯一精神寄托。
……
正当宁辞的大脑高速运转,精准切割任务目标、评估潜在风险之际,陆鹏举发来的信息骤然切断了思绪:[一男子出现在你住所门口,隔门叫嚣,提到罗皓康,现已被驱逐。]
宁辞触电般起身,疾步走向镜湖别墅大门。她瞥向腕表:10点45分。这个时间,本该是早已到家的时刻。
刚踏出门槛,她便掏出手机要拨打许小陈的电话,又猛地想起宁家四处遍布的电子猫眼,立即强压下这份冲动,一路小跑奔向自己的车。
宁辞的脚有些发软,几乎是用意志力强撑着踩住油门。刚才在父亲面前强装出的镇定,此刻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的后怕。江彻……他怎么会知道罗皓康?他到底在门口喊了什么?“宁辞为了你正在和全家决裂”?还是更不堪的、直接指向当年真相的污言秽语?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在商场上可以运筹帷幄,在风险中能够精准拆解,却无法用任何模型计算出爱人的心魔会在何时被引爆。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比面对宁国栋的千军万马更让她恐慌。
待车子驶离之后,她才心惊胆战拨出电话。嘟声未落,许小陈秒接了电话。
她屏住呼吸,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她准备好了听到哭泣,听到颤抖,甚至听到绝望的沉默。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是许小陈柔和自然,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声音:“你快回来了没有?”
那一瞬间,宁辞紧绷的弦“嗡”地一声松了。不是预想中的任何糟糕情况,她的许小陈,听起来……很平稳,甚至,有点轻松?
“我……我刚出来,马上上高速,还有……还有四十多分钟,就到家。”她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她的恐惧,也泄露了她如释重负后的虚弱。那块一直压在胸口的巨石,仿佛被许小陈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轻轻搬开了。
听到宁辞的声音,许小陈不自觉松了口气。她正蜷缩在宁辞的被子里,整个人缩了缩,被那股熟悉又安心的味道温柔包裹。门口早已听不见恼人的声响,江彻已被安保驱离。
“没关系,开车别着急,注意安全……”她唇角轻轻扬起,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声音沉了沉,“一会儿回来,路过楼下烧烤摊,带点烧烤上来吧,我想吃。”
烧烤?宁辞有一瞬间的错愕。她的大脑还停留在家族恩怨、威胁骚扰的狂风暴雨里,许小陈却轻飘飘地,把她拉回到了充满烟火气的现实轨道上。
“吃……吃烧烤?后背有伤能吃烧烤?这么晚了,真的要吃烧烤?”紧接着,那股熟悉的、带着点嗔怪和纵容的情绪涌了上来。她几乎能想象出许小陈在电话那头,微微撅着嘴,眼睛亮晶晶期待的样子。
“你给不给我买嘛?我受伤以来……不,是回内地以来,都、都没吃过。”许小陈委屈巴巴地放轻声音,“等买回来,你还得陪我一起,好不好嘛?”
许小陈上大学期间,就很喜欢路边摊,每每经过烧烤摊,那诱人的香气总勾得她垂涎欲滴。只有在大快朵颐的时候,她才全然忘却医学生的身份,将一切潜在的健康风险瞬间抛诸脑后。
宁辞因洁癖之故,对饮食格外挑剔,反倒成了注重卫生、健康自律的那一个。可每每苦口婆心的劝说,总在许小陈的“死亡凝视”中戛然而止。
“想什么呢?”许小陈故作狡黠地安慰道,“是不是在家里受了天大的委屈?”她在电话催促,“就买一些回来吧!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吃两顿!你记得让老板,多放点辣椒……”
这一刻,宁辞忽然明白了:许小陈没有沉溺于恐惧,而是在积极地、笨拙地,用她最渴望的“正常生活”来安抚自己;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没事,我们没事,你看,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为了一顿不健康的宵夜讨价还价。
“宝贝……那你等我,我买回来,陪你一起吃。”说出这句话时,宁辞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和温柔。
……
烧烤摊的顾客寥寥无几,宁辞指尖夹着猩红的烟,另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监控录像里,江彻那张扭曲的嘴脸,彻底暴露在她的视野中。
她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掐断——或许,自己的反击计划,可以先拿江彻练练手。
而那位面容和蔼地烧烤摊儿老板打断了宁辞的思路,他笑着提醒道:“姑娘,你的好了,一共52块钱。”
扫码付款后,宁辞接过老板手中那个有点儿奇怪的白色泡沫餐盒,一股混合着炭火、孜然和油脂焦香的浓郁气味扑面而来,这与她熟悉的所有味道都格格不入,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对未知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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