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巧妙地将自己的“声誉风险”与公司的“治理风险”捆绑。她通过出示江彻骚扰的证据，把问题从“我的性向有问题”扭转为“公司管理层的任人唯亲和在处理骚扰问题上的失职”。
这样一来，焦点不再是宁辞触犯了哪条协议，而是董事长江维义能否公正地处理自己侄子带来的问题。
宁辞甩出的监控视频证据刚一亮相，江维义的态度瞬间软化。身为董事长，他最清楚品牌声誉的价值远高于个人恩怨。
“宁总，离职是大事，不必在气头上决定。公司绝对尊重每一位员工的个人生活，关于你提到的问题，我们会立刻调查，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
江维义清了清嗓子，略挺了挺腰背，将面前的话筒拉至唇边：“请各位董事放心，公司内部管理问题，我将在一天内向诸位呈上解决方案。”
然而，针对首席风险官突然在股东会议上的辞职提议——这次，董事会几乎一边倒地站在了留任宁辞的一边。
如果宁辞这样一位业绩卓越的高管，在“官宣”同性恋情后立刻“被离职”或“被逼走”，媒体和公众会作何反应？几乎可以肯定会发酵成一场 “知名金融公司歧视性少数群体”的滔天舆论风波。
这对公司的品牌形象、ESG（环境、社会及治理）评级、以及吸引多元化人才的能力将是毁灭性打击。其造成的无形损失，将远超任何《危机绑定协议》能追回的资金。
谁也不敢拿公司股价冒险。
宁辞的做法，让江维义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他陷入多重困境：如果批准辞职，宁辞的律师一定会以触发“声誉条款”为由进行解约谈判，这本身就是一个模糊条款，最有可能的结局——公司被迫同意她以少量违约金解约，以促成她在任期内火速交割，并接受她离职后带来其他不可控风险。
如果不批准她辞职，那就得承认董事长“任人唯亲”带来的管理问题，对董事长个人而言，这无疑强化了其“软弱”的形象，从而导致更加无法预料的人心涣散问题。这一事件，更可能沦为董事会日后反复提及的话柄。
更棘手的是，公司将被迫与她重新谈判，修改或废除那份《危机绑定协议》，以换取她施舍般的留任。如此勉强的挽留，本身便埋下了巨大隐患。
最终，宁辞及其随后赶来的律师团队，在谈判桌上大获全胜。她不但提前摆脱了那份协议的束缚，而且换回了她梦寐以求的、更为灵活自由的工作时间。
不过宁辞心知肚明，江维义此刻的妥协退让，必将转化为日后将她边缘化的行动。她的离职，也是迟早的事。
相较于自己的工作问题，宁辞更忧心那张四处流传的“官宣照”给许小陈带来的冲击。实际上，那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不过半小时，就被有心人破解出来，高清版本，连同更多始料未及的照片，在她们各自的圈子内迅速传播。
许小陈在当天下午，已经收到了医院人事科的通知，让她在次日上午十点到院长办公室开会。这对一名尚处在规培期的小医生来说，是不好的消息。
许小陈将手机收进侧兜，望向窗外。天空是整片沉滞的灰白，毫无层次，像一块用旧了的抹布，闷头盖在城市上空。恰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从窗边飞过，在沉甸甸的水汽里，仿佛怎么挣扎，也飞不出这一方令人胸闷的天地。
在她的面前，巨大的灰白色屏幕上映着无数张心脏的横断面，像一本被拆散了的、无声的天书。冠状动脉成了模糊的灰色影子，心室心房是结构精妙的几何图形。
她的梦想是用双手直接感受过那些组织的温度与搏动，在无影灯下，与生命进行最直接、最惊心动魄的对话。而此刻，她只能透过这层冰冷的屏幕，像一个隔岸观火的人，解读着这些由数据构建的、沉默的影像。
“下班了。”她心里默念，却感觉不到丝毫如释重负。
她缓缓靠向椅背，一股深沉的痛感从脊椎蔓延开来，背后的刀伤明白无误地告诉她，那条充满了肾上腺素、精密判断与起死回生可能性的外科之路——已经在她身后轰然断裂。
而与宁辞这段不被认可与祝福的感情，也让影像科这条看似平静安稳的轨道，也悄然弥漫起浓雾，不知通向何方。
她身着剪裁考究的卡其色套装，踏着同色系细跟高跟鞋，臂弯间随意挽着一个黑色软皮斜挎包，穿过门诊楼大厅，朝大门口徐步而去。
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
“许医生。”
刘一天的突然出现在门诊大楼门口。他的衬衫袖口高高挽起，小臂线条绷紧，额角与脸颊汗涔涔的，似乎是刻意等了很久。
“一天哥，你怎么在这里？”许小陈停下脚步，向他身后看了看，“是来接刘主任下班？”
刘一天的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笑容，眼眸微微一转，用极其慎重的态度应声道：“哪里，我父亲这阵子休假，他在考虑退休的事情。”
退休？许小陈心底一沉，师父返聘不过两年，身体还算硬朗，技术更是没得说，怎么可能突然考虑退休？
“为什么？”许小陈的眉头微微蹙起，眸间闪过一阵忧虑。
刘一天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却难掩破绽。他眼角倏然一红，声音微微发涩：“他想通了，打算……打算回归家庭，趁着……趁着身体还算好，陪我母亲到处走走看看……”
“真的吗？”许小陈暗自心想，如果是真的，这个风声一定会先是在医院内部流出，而不是让刘一天以这种方式通知自己。
刘一天一时语塞，他开始后悔一上来就透露了父亲的消息，可又怕找不到由头与她相见，更怕自己贸然来访，引得对方不快或尴尬。
见刘一天为难，许小陈没再继续追问。她微微叹了口气，声音放得轻缓：“休息一阵子也好，多陪陪师母。或许……过些日子，他还会再回来的。”
“不会了。”刘一天脱口而出，他的脸倏然变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今天过来，是想约你，约你一起吃个饭……嗯，家族……是家族聚餐，刘一年，刘一年一家回来了，他们都很想见你。”
刘一天的言外之意，是单独约见许小陈，没说“你们”，显然是排除了宁辞。许小陈叹了口气，她本该拒绝，但想到师父过于蹊跷的退休决定，以及刘一年一家的到来，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今晚吗？”许小陈抬起手腕扫过表盘，“你等我一下，我要跟宁辞说一声。”
……
“我也去。”
电话另一头的宁辞得知许小陈要去刘家吃饭，恨不得立刻从公司飞身赶到她身边，上次刘一天以主人姿态在厨房给许小陈煮冰糖雪梨水的身影，骤然浮现在她脑海。
“你不太方便去，你在家等我，我吃完饭，立刻回来。”许小陈的耳根微微一热，她知道宁辞可能会缠着她同去，但在刘一天面前，她实在不方便说一些肉麻的话，哄着她别去。
面对许小陈任何疏离的可能性，宁辞风险官的智商会急速下降，情绪瞬间上头：“你跟刘一天在一起对不对？”
“宁辞，”许小陈咽了咽口水，带着疲惫的叹息，“只是去吃个饭而已。”
宁辞陷入短暂的沉默，内心翻涌着难言的酸涩与苦涩。官宣照片的事刚刚爆发，眼下正是敏感期，许小陈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有心人捕捉并放大，她又怎能放心让她独自参加饭局。
“那我在他家门口等你。”宁辞放缓语气，试探着说，“就在门口，在车里等你。”
许小陈蓦地叹了口气，直言不讳地说：“那张照片传得到处都是，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们了，你怎么还是没有安全感？”
话音刚落，许小陈顿觉不妥——“安全感”分明是她自己的渴望，宁辞只为宽慰她才公开表白，反被她倒打一耙。
“对不起。”宁辞立刻松口道歉，“那你注意安全。”
听到听筒里的声音，许小陈眼眶瞬间涌起泪意，心底翻涌着愧疚的潮水——宁辞为了她，竟妥协到判若两人的程度。
……
推开刘主任家的大门，许小陈立刻被一股暖融融的氛围包裹，屋内红红火火、喜气洋洋，宛如过年一般。另一个“刘一天”正憨态可掬地笑着，他怀里的小姑娘，大约三岁左右的样子，张开小手臂便扑进她怀里，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欢迎欢迎！实在是太开心了，总算是见到真人了！”相对于刘一天的内向，刘一年的性格就要开朗得多，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从许小陈进屋的瞬间开始，他便将今天的活动安排说了个遍。
“咱们这个小院火锅，虽然朴素、简单，但却是我在内心畅想了半年的快乐！”刘一天一边招呼大家在小院子里落座，一边忙不迭地从厨房里端来菜品。
许小陈本想在厨房帮忙，却早早被刘一年安排在指定位置落座，负责大圆桌上筷子们的“发放”工作，以及火锅的“开锅点火”仪式。
不一会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环坐在桌沿，举杯庆祝刘一年的“衣锦还乡”，再次举杯庆祝刘裕民医生的“光荣退休”。
待第二杯饮料饮尽，许小陈的心里涌起不舍，她微微蹙眉，担忧地瞥了刘主任一眼，想问问他突然退休的原因，又不知如何开口。
看着许小陈流露出担忧的目光，刘主任立刻会意，他将刚刚涮好的肥牛卷夹到许小陈碗里，笑容温煦地说：“许医生，今天叫你过来吃饭呢，是要有个礼物给你。”
他用眼睛示意刘一天一眼，刘一天便“哦哦”应声，转身跑进礼物，带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小跑着返回院子里。
“爸，这种仪式，不该安排在饭后吗？这才刚开场，就按捺不住了？"刘一年将一大筷涮好的菜囫囵塞进嘴里，搁下筷子，目光炯炯地朝许小陈递去一个眼色。
许小陈接过刘一天手中那本沉甸甸的笔记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刘主任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我……用大半辈子攒下的手术经验，全是经典案例、处置方法，还有些个人心得……总归一句话，我这一生的心血，都在这本子里了……”
许小陈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地睁圆眼睛，心头莫名一酸：“师父，这、这太贵重了……我……我的伤，可能……可能没办法……”
“哎！先听我说完！”刘主任截住话头，端起手边的红酒杯一仰头饮尽，“把它交给你，不是逼你拿手术刀，更不是为那挡刀的情分。只因为一样东西——热爱，是你眼里的光打动了我。”他微微一笑，眼中有光闪动，“黄晋尧告诉我，从缝合练习开始，你一直在做恢复执刀能力的训练……实验室里那些离体灌注心脏模型……”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我都看在眼里。你做得……很好。”
而刘主任如此郑重的托付，让许小陈羞愧得抬不起头。她难以启齿的，是那份不容于世俗的感情——这份同性之爱，或许早已为她原本就遥不可及的梦想，判了死刑。
许小陈用指腹轻轻抚过笔记本的封皮，内心翻涌起难以名状的悲伤：“师父，可我……我和宁辞……”她喉头哽咽，嗫嚅着红了眼眶，“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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