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空气凝重且沉闷，许小陈提议打开所有车窗。宁辞照做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给这辆银色的保时捷点缀上了斑驳的光影。
许小陈将自己的过往娓娓道来，那是一段宁辞未曾参与的岁月。
“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后，我打算放弃学业，因为我的奶奶需要长期吃药……高中、乃至大学的学费，就成了一笔非必要且沉重的开销……那年我十五岁，还没有到法定的工作年龄，找不到什么工作，就想着在家帮着奶奶一起卖废品赚钱。”
许小陈叹了口气，她看向的视线透过前挡风玻璃，仿佛回到了那段艰难却怀念的时光。
“奶奶自然是不同意。我只好背着她，谎称去学校，每日准时背书包出门，实际上都是在大街上找废品、或者就是漫无目地游荡……由于我长期缺课，学校就找到了充当我监护人的社区……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民政部门就停发了我的孤儿补助，而这笔钱，对我和奶奶来说，又是至关重要……不得已，我才又重新回到高中。”
宁辞蓦然领悟，许小陈骨子里那份隐忍、倔强与决绝，原来竟是源于这样的困境。她深情地凝视着许小陈的侧脸，目光久久流连于她忽闪的睫毛，心头泛起阵阵酸楚，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聆听。
“我比其他同学晚了两个半月入学。交了书本费后，学费还是没有办法凑齐，住宿费、伙食费也都成了问题……后来，我听说可以申请一笔助学金，学习好的话，还能减免部分学费，甚至赢得一些奖学金。从那时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大概……”她略微停顿，神色黯淡几分，“是因为我以孤儿的身份，申领了一笔助学金，才……才让彭骁，注意到了我。”
宁辞呼吸一滞，不由地提高了警惕；而许小陈咽了咽喉咙，继续娓娓道来。
“他跟我一样，父母都过世了，他的哥哥……大他二十多岁，负责照顾他。或许是出于……出于同命相连的感慨，他开始关注我，而这种关注，渐渐发展成、发展成超乎同学情谊的好感……”
许小陈的心脏骤然一紧，随即感受到一阵剧烈的跳动。她不自觉地扭过头，紧张地看了宁辞一眼，生怕她流露出丝毫的不适。许小陈深知，在宁辞的记忆中，彭骁永远是她醋意横生的“初恋”的影子。
宁辞的眉头微微蹙起，许小陈的坦白与陆鹏举调查出的彭骁背景，正悄然精密地重合……在“深海投资群”中，当提到结婚对象时，彭骁发出的[她？（龇牙笑脸）她是一个医生！]的对话框，突然不合时宜地涌入脑海。
“但我从未向他表露过一丝好感，我和他之间，甚至连同学情谊都谈不上。”许小陈急忙解释道，“而且我只申请过一次助学金，之后全都是靠奖学金，支撑我的学业生活的。”
宁辞的嘴角漾起一抹浅淡的微笑，她轻轻牵起许小陈的手，放在唇边温柔一吻，柔声道：“我知道。”
许小陈强压心头的苦涩，接着说：“高三那年，离高考只剩三个多月……那个夜晚，奶奶突发急性肠梗阻，需紧急手术，费用要十万元。”她目光躲闪，声音低沉了几分，“就在我走投无路之际，是彭骁，拿出了十万块给我。”
许小陈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她深深低下头，沉思片刻，用指尖紧紧揪住裤缝，忐忑不安地说：“我当时很感激他……”
她的思绪恍然间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傍晚……
彭骁披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墨绿色雨衣，怀里紧紧搂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救命用的十万块钱。他顶着倾盆大雨，为了省下打车费，一路狂奔从家里冲向医院，毫不犹豫地将钱塞进缴费窗口，还恳切地抓住医生的手，几乎要跪下来哀求医生立即动手术……
许小陈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所措，她呆呆地站着，泪水止不住地涌出，心中交织着复杂的愧疚与感动。
三年来，彭骁多次向她请教学习问题，她总以各种理由婉拒；在她眼中，彭骁的行为就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试探，而他不可救药的成绩，根本不值得她浪费半点心思。
……
看着许小陈陷入一阵沉默，宁辞的心开始不安地跳动，终于忍不住发问：“后来呢？”
思绪拉回现实，许小陈沉了口气，低声说：“我跟他说，如果他能考上大学，我可以考虑做他的……女朋友。说完这句话，我就看到他眼里透出的、亮晶晶的光芒……”
宁辞觉得自己被一道闪电原地劈开。
许小陈略作停顿，垂眸叹了口气，接着冷声道：“可他却立刻反驳，说我明知他考不上大学才故意那样说……其实我心里也知道，短短三个月，他怎么可能考得上……”
听到这段往事，宁辞顿时心乱如麻，她显得手足无措，仓促间关上了全部车窗，意识到失态，又立刻将窗户重新打开。
“后来，他果真名落孙山。我如释重负，便开始盘算如何偿还那十万块钱……”许小陈瞥了刚刚打开又合拢的天窗一眼，停住话头。
她转头不安地望向宁辞，恳切地澄清道：“宁辞，你能不能相信我，相信我说的话……我的心底，从来没有爱上过他！”
宁辞这才有了一丝丝冷静，她想说一些“相信”的话，可是纷乱的情绪让她无法开口。她只好重重地点头，向许小陈递去一个饱含理解的眼神。
许小陈深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再后来，我为了十万元奖学金，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去了你们学校复读，就这样和你成了同桌……可当我拿到钱，准备还给彭骁时，他却死活不肯接受……宁愿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肯收下钱，还说要留给我以后上大学用……”
“直到大五那年，他突然找到我，让我还他钱……”
许小陈的灵魂仿佛瞬间被拽回到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哗啦”一下从眼里掉落。
她小心翼翼地措辞，却难掩心中的悲恸：“他发了一个定位给我，让我去带着钱去见他……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出、会做出那种事……”
宁辞心头一紧，她的脸骤然变红，眼底瞬间腾起一团火苗，低沉着嗓音追问：“你那天，是带着现金去找的他吗？”
“嗯，”许小陈点了点头，脸上写满无尽的懊悔，“要是我当时能提高警觉，直接转账给他就好了……或者，把这件事告诉你就好了……”
“那一百万呢？”宁辞的追问冰冷而克制，“是事后，他敲诈的吗？”
许小陈如同一个背负十字架的受难者，脸上褪尽颜色，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泪：“我……被他拍了很多照片……他拿着那些照片，让我用一百万交换……”
她的眼底弥漫着深沉的悲凉，沉默片刻后，终于轻声吐露了埋藏心底、最为愧疚的事实：“你的妈妈，多给了我一百万，让我读书……也让我……彻底离开你……”
……
宁辞下意识地攥紧许小陈的手，十指相扣间，脑海中的信息如拼图般拼凑出一幅令人咋舌又啼笑皆非的完整画面。
当年，许小陈之所以能来Y中的补习，正是杨凌的设计。
杨凌身为本地师范大学的教授，负责全市乃至全省的高考命题指导工作，而关注全市高考排名靠前的学生，是出于职业惯性。而许小陈当年考了全市第七，放弃攻读名校的机会，选择复读，正是因为Y中精准投放的一条触动她心弦的信息——十万元奖学金。
Y中突如其来的奖学金……很明显是杨凌的杰作。
当年的宁辞正处高三，却完全没心思读书，而一个清贫励志、品学兼优的学霸，或许会触动她、影响她、乃至帮助她，杨凌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将许小陈精准地“安插”在宁辞身边。
既然杨凌早在许小陈高三之前就已洞悉她的底细——孤儿身份、奶奶的救命钱……那么，宁国栋顺藤摸瓜，利用彭骁设局，便成了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必然。
杨凌并不知道宁国栋具体做了什么事，当她面对许小陈走投无路、卑微地索要一笔巨款时，立刻心领神会地答应，并顺便加上了另一道道德枷锁，让她背负着深重的愧疚感，从此彻底消失。
作为教师，杨凌太了解，像许小陈这样的学生，真正介意的，正是尊严的折辱。
……
宁辞的内心不禁泛起一丝苦笑，自己与许小陈命运般的相遇，竟源于这样一个表面偶然、实则充满功利色彩的人为设计。
她看向副驾驶，瞥见许小陈的额头已然渗出了细密汗珠，而眼角的泪痕正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深重的愧疚与无尽的痛苦。
宁辞俯身贴近她，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柔声细语道：“宝贝，是不是还是我最厉害？你让我考大学，我就真的考上了！”
许小陈的脸上腾起一丝红晕，她低着头，轻声说：“当年，我估算你大概能考五百二十分左右，我找了好多这个分段的学校，一直打算、打算跟你读一个学校的，从没想过分开。”
“真的吗？！”宁辞瞪大双眼，骤然提高嗓音，“真的假的？！”她雀跃着将头埋进许小陈的怀里，在她的颈间狠狠地嘬了一口，目光灼灼地追问，“那我如果考不上大学呢，你也会要我吗？”
许小陈郑重地点了点头，坚定而利落地答道：“会。”她鼓起勇气，迎上宁辞那充满期盼的目光，声音轻柔却清晰：“可是你很争气，考了六百六十八分，完全没有给我……表现真心的机会。”
“呜呜呜……”宁辞立刻上演假哭戏码，“你根本想象不到，我那四个多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悄然关闭车窗，整个人猛地扑向许小陈，紧紧抱住她，疯狂地倾诉着：“你当年竟然能考七百分！七百分啊！我当时压力太大了，脸上爆满了痘痘……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过劳肥，体重飙升了十几斤！早知道就不那么拼了……直到现在，我都还在做备战高考的噩梦……”
许小陈先是被宁辞身上那股奇妙的、混合着浓郁花香与淡淡烟草味道的气息紧紧包裹，接着又被她喋喋不休的口水味与黏腻的喘息声死死缠住，最后被她不安分的肢体触碰猛然拉回现实……
她挣扎着按住宁辞探索游走的手背，带着卸下重担后的试探口吻：“看来我那段沉重不堪的过往，丝毫没有打搅宁总的兴致，反而激起了意料之外的火……火花？”
宁辞固执地将脸庞紧贴在许小陈的颈侧，她偷偷按下副驾驶旁的电动按钮，将座椅调至更低的角度，恨不得整个人都依偎过去。
她贴近许小陈的耳畔，温柔低语：“偏偏是五百二十分啊……谁能抗拒得了穿越时光的‘五二零’深情告白？要不是你后背有伤……或许我们就能……”她轻叹一声，微微支起身子，红着脸清了清嗓子，“忘了告诉你……这辆车根本不用贴防窥膜，整辆车都是防窥玻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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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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