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原本是冰冷、隔离的墙体,但是许小陈的出现,却让宁辞将它视作了精神世界的归处。她甚至计算出家、公司、医院三个定点相互穿插的精准时间,以及两两之间的最优路线。但宁阳关于“自由”的宣言,犹如一颗钉子,扎进她的执念,每次想要靠近她的时候,脑神经中就会传来隐隐的痛感。
而一旦脱离了高强度的工作,她还是会忍不住往医院跑,那辆银色的保时捷就经常停在住院部的停车位上,尤其是周末,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从傍晚到深夜。她大部分时间就待在车里,偶尔的外出活动,也是在很有限的范围里抽根烟。
她没有再去门诊楼蹲守许小陈下班,因此也就再没有见过她。
……
这天,宁辞照例坐在车里抽烟,烟雾渐渐在车内弥散——她便推开车门,准备下车透透气。
“家里有人住院就是辛苦!”一位老人突然靠近她,无限感慨地说。
“哦……”宁辞下意识把烟捏在指尖,尽量放低,慢慢将身子从车里探出来,站定。
眼前的老奶奶大约八十多岁。她穿着一身病号服,身子瘦小,满头银发,面容沧桑,鼻梁上的银边眼镜却将她衬出了几分和蔼的气质。
“看你这阵子总来,天天在这儿守着,是家里有人生病了么?”老奶奶每天傍晚都会下楼散步,自然注意到这辆漂亮的车子。
“嗯。”宁辞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她稍微离开几步,想背过身子继续抽烟。
“抽烟对身体不好。”老奶奶轻声叮嘱道。她无意间说出的话,许小陈以前常挂在嘴边——看来医院的刻板教条无处不在。
宁辞从大一起就开始抽烟,后来跟许小陈正式在一起后,短暂戒了一年。而许小陈消失后这些年,尼古丁苦涩却能回甘的滋味,又重新成了她精神孤岛里唯一的锚点,指尖弥漫的烟雾总能让她从荒诞失控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对她来说,烟不但不是对抗身体的毒药,反而是有益身心的补给。
宁辞转身看了眼老人,蓦然叹口气,还是掐灭了烟。她不太想有太多深入的交流,可老奶奶又继续自顾自地说:“我爱人以前也抽,抽得厉害。年纪轻轻就走了。”
“走了也就没什么痛苦。”宁辞一向不擅长拉家常,她本想安慰一下,但不确定此话一出的有效性。
“是,就是时间太短了,还没过够,人就走了。”老人浑浊的眼里流过一丝哀伤,“那人坏得很,好像把阳寿都续给我了似的,怎么死也死不掉。”
宁辞深深地叹口气:“您别这么想,还有别的亲人呢,好好养病。”
“再多的亲人,也比不上个知心的伴儿。”老人一时感慨,又略带几分调侃,说道,“早知道年轻的时候,就赶紧答应他,让他少追几年。”
宁辞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这话要是能说给许小陈听,那该多好。她自己从事金融行业,当然知道时间就是金钱的隐喻。许小陈应该会对这样的老奶奶格外亲近,她肯定会联想到自己的奶奶,或许能听得进去这位老奶奶的话,不再执着于追求所谓的自由。
宁辞一时出了神,那根被熄灭的烟还残留在指缝间。
……
许小陈又怎么会不懂时间的意义。她最近轮岗,每天辗转于病房和急救室之间,协助主任医师完成了好几次濒临极限的生命救援。此刻她正将口罩摘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是被口罩勒出的痕迹,手心的汗水还没有完全干透。
“许医生,辛苦了!”刘主任走近她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才表现得很出色,病人的生命体征终于稳定下来了。”
“谢谢刘主任,稳定下来就好。”许小陈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救护车拉来的患者心脏骤停,她只好跪在移动救护床上,一路拼尽全力地心肺按压……
“这几天你都很辛苦,听黄医生说,你这个月都没怎么休息过?”刘裕民是国内知名的心脏外科专家,年逾花甲的他一直战斗在心外科的第一线,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
“最近特殊情况比较多,我也是想多积累点临床经验。”许小陈诚恳而谦逊地回答。
刘主任笑了笑,接着闻声劝慰道:“你的身体健康也很重要,医生累垮了,病人指望谁呢?”他说着把排班医生叫来,当场批了许小陈两天调休假。
……
许小陈回到住院部,决定把今天最后的查房任务完成再下班。她穿着白大褂,带着病案记录本,挨个巡查后,发现只有18床的顾奶奶不在病房——护士说她吃完饭去楼下散步还没回来。
顾奶奶患有严重的心衰和高血压,许小陈叮嘱过她,每天最多只能晚饭后散步半小时。而她是出了名的爱唠嗑,经常去楼下找各种人闲聊,常常忘记回来的时间。
“这顾奶奶简直是姑奶奶,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行动上却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冯微微看了许小陈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下楼找找她。”
“我去吧!我明后天调休,晚上也没别的事。”许小陈将圆珠笔插进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将病案记录递给冯微微,交代道,“一会儿值班医生来了,把这个交给他……”
……
住院部楼下的银杏树结满了金黄色的叶子。风一吹,满树的叶子便如同精灵般窸窸窣窣地从天而降。宁辞的车停得久了,银色的车顶自然就会点缀几片金黄。天边的晚霞与城市渐起的霓虹相得益彰,完美地勾勒出一幅灯影流动的画面。
虽然宁辞少言寡语,有时又会莫名陷入沉默,但是顾奶奶的滔滔不绝,将时间不知不觉地调快了一些。两人原本在车边站着聊,后来又去了车上聊,再后来又索性在小花园旁的休闲椅上聊。
直到顾奶奶突然起身,结结巴巴地说:“那医生抓我来了。”
宁辞抬头一望,远处,许小陈正穿着一身白大褂,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她心里瞬间鼓声大作,又觉得一股热浪直冲头顶,脸和耳朵都烧得厉害。
许小陈的身影在瞬间的恍惚中定格,却只停住片刻,还是步履坚定地走来。
“哎呀!今天我孙女看我来了,我就陪她多聊了一会儿。”顾奶奶担心医生责怪,慌忙间找了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理由。
宁辞一时间无处遁形。她低着头,完全不敢多看许小陈一眼,委屈与心酸鼓荡在心口,灵魂在疲惫中带了几分胆怯。她做好了转身而逃的准备。
“您先跟我回病房,该错过吃药的时间了。”许小陈知道顾奶奶有心脏问题,只能假意配合,强忍内心汹涌,装作不动声色。
“好的……好的。”顾奶奶看许医生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又转身对宁辞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以后有时间再来看奶奶。”
“以后不许这样了。”许小陈挽过顾奶奶的手臂,顺势看了宁辞一眼说,“奶奶的心脏问题还很严重,不可以在楼下聊这么久。”
顾奶奶听到许医生的话,知道自己谎话起了作用,彻底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开心地跟着许医生往回走。
直到二人转身离开,宁辞才敢默默抬起头。她看到许小陈盘在脑后的发髻,瘦弱脊背的褶皱,被风扬起的衣角……
可惜黄昏的光不够明亮,她还来不及再多看一眼,再看清楚一点,二人的背影就已经消失在住院部走廊的尽头。这一幕就好像她曾经做过的梦,许小陈穿着白大褂,搀扶着自己的奶奶,渐渐远去的背影。
“以后不许这样了”——宁辞一时分不清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她的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闷感阵阵传来。
……
“许医生……许医生!”顾奶奶看着电梯里怔怔出神的许小陈,不免担心,赶忙轻拍她的背,试探着唤她。
许小陈的脑海闪过几日前门诊大厅匆匆闪过的背影,或许那个背影,是真实的、宁辞的背影。
怎么会把她当作幻觉呢?一时间,愧疚与思念如洪水般倾斜而出。
“叮咚”……电梯到了指定楼层,瞬间拉回许小陈恍惚的意识。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了。”许小陈看了看身边的顾奶奶,一边继续扶着她走,一边强打精神叮嘱她说,“不过我明后两天就调休了,您这两天千万要听其他医生的话,不可以外出太久。”
……
安顿好顾奶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开始撕扯许小陈的意志,喷薄的情感渐渐撕碎了理性的外衣。宁辞强忍的低头和沉默的孤立,彻底粉碎了许小陈尘封冰冻的心——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呢?她是什么时候找到住院部的呢?她在楼下等了多久呢?
一时间,许小陈的泪水终于伴着心痛决堤,她顾不得脱下白衣,向电梯狂奔而去,理性的堡垒此刻已然溃不成军。
……
宁辞回到车里,再次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指尖颤动间,她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
烟雾从肺部缭绕,经胸腔鼓荡,最后从口腔运出,车内的灯光打在她疲惫的脸上,氤氲着无限的落寞与惆怅。她将手指放在一键启动的按钮上,前灯亮起,引擎轰鸣。
刹那间,却有一道白色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她的前挡风璃里。
……
许小陈从住院部大楼飞奔而出,却没看到宁辞的身影,四下张望之际,竟被一抹灯光彻底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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