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弗,你去干什么了?”父亲将破烂衣服撕下织成的被子掀开。自艾伦老爷走后,那夜风雨太大,虽有奥利弗在一旁照料,但孱弱多日、没进过油水的身体实在扛不住,终究染了风寒,被迫躺在家中。
“爸......我去了趟市政厅。”奥利弗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愧疚。
老父亲却穿上鞋,快步走到儿子面前。他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穿着笔挺的军装,仿佛又变回了退伍归来时那个英气勃发的青年。他双手刚想抓住儿子的双臂,却在半空中停滞下来——自己这双散发着臭烂咸鱼味的手,怎么配触摸这身象征荣誉的军服?
“孩子,没受欺负吧?”他从儿子脸上的扭捏中,读懂了那份内心的挣扎。
“没事,只是艾伦老爷关于我工作的事情,市长向我交代了很多。”奥利弗说着,缓缓脱下军装,重新露出那截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断肢。“我怎会如此无能,难道真要为了几张印着数字的纸票,出卖自己最后的尊严吗?”他心中呐喊着,将军装整整齐齐叠好,刚准备放入箱子封藏起来,却被老父亲拦住。
“还拿进去干什么?以后还要穿呢。跟着艾伦老爷做事,总得有一身体面的行头。”老父亲仔细洗了手,还用破布反复擦拭,这才捧起那身军装,细细检查起来。“你看这线都松了,还有这兜都漏了,得缝缝……”
奥利弗已被金钱的困惑攫住了心神,机械地提起渔网向外走去。
河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他站在船头,望着水中自己破碎的倒影,那身影在涟漪中扭曲、变形,一如他此刻的心。
就像费恩说的那样,世界上很多伤口可以愈合,但一定会留下痕迹。这道伤痕将伴随人的一生,或成为阻力,或化作动力,但终归是心上永不磨灭的烙印。
如果——如果在那场战争中他没有失去手臂,而是圆满完成任务、全身而退,此刻的他或许早已升官进爵,甚至凭借战功踏入军部的大门,哪怕只是做个文书。那是他这样的平民子弟,原本永远不可企及的高度。
可他偏偏成了残疾人。确实是战斗英雄,曾经名动全国,但英雄又何止他一个?年复一年,新的英雄涌现,旧的事迹渐渐被淡忘。如今若问起奥利弗是谁,谁会记得?在那些大人物的第一印象里,闻到这股洗不掉的鱼腥味,他们只会把他当作一个无知的渔夫。
唯一还记得他荣光的,只有这些朝夕相处的渔民。他们知道奥利弗不止是个渔夫,更是响当当的战斗英雄,是他们的骄傲。可现在呢?难道真要可悲地向金钱低头,去做权贵的黑手套,伤害这些唯一还敬仰他的人?
他站在船上,不由苦笑起来。这时河上起了风,也许……是风浪太大吧,竟打得这位青年人的眼眶阵阵湿润。
直至月上中天,奥利弗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老父亲依旧没睡,在劣质蜡烛飘摇的微光下,佝偻着身子不停咳嗽。那身军装摊在被水汽浸得腐朽的木桌上,衣兜已经缝补完好,而那张崭新的钞票,却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
奥利弗并未立刻察觉,还在机械地闩门。老父亲冷不丁地开口,声音沙哑:
“你回来了。”
奥利弗转头,看到如此场景,愣在原地。
“奥利弗,你给我讲讲吧,我不怪你。”老父亲颤巍巍地举起那张钞票,准备递给他,“市长到底给你说什么了?给你这么多钱……”
话音未落,只听见“扑通”一声,奥利弗结结实实地跪下了,眼泪瞬间决堤。他像孩童般崩溃,一声声地喊着“父亲”,却因抽泣得太过厉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凑不出。他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亲朋好友,对不起那用血换来的勋章和荣誉。
可奥利弗是个人啊!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是个要活下去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我活得跟鬼一样?为什么一切一切都发生在我身上?”他几乎是嚎叫出来,积压的屈辱和绝望如洪水倾泻,“我爱这个国家,我为他出征,为他受伤,为他争取皇帝的荣誉!可是谁又爱过我呢?父亲的咳嗽……我如果没有这笔钱,我连给您买药的钱都没有!我连在冬天前买一床暖和的被子都不能!往年买柴火的钱,是我一次次用重锤砸开冰窟窿捕鱼换来的……但是我……我怎么也砸不开这名叫生活的窟窿啊!”
最终,他在一声声哀恸中,喊出了最撕心裂肺的一句:
“父亲!我们俩……我们俩都是人啊!!”
烛火猛地一跳,将父子俩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伤口。
父亲的泪,早已从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自爱人去世后,他唯一的念想,就是奥利弗能活得轻松些,哪怕像河里的鱼儿,偶尔能欢腾地跃出水面也好。生活的重担早已磨干了他的泪腺,他日复一日地扛着,以为自己足够坚硬。可儿子这一句撕心裂肺的“我们都是人”,瞬间击碎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防御。
没有钱,哪来的体面?哪来的“好好活着”?
他紧紧抱住儿子的头,用粗糙的手掌拍着那颤抖的脊背,把翻涌的情绪死死压进喉咙深处,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好好说,慢慢说,爸在这儿,不急。”
许久,奥利弗的痛哭才渐渐平息,变成沉重的抽泣。他用力抹了把脸,擤了擤鼻涕,努力让话语清晰,一字一句地,将市政厅里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老父亲沉默地听着。他之前对艾伦耍过小心思,那不过是一个老渔民在无地无钱的绝境中,想在冻死前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盼着能熬过这个冬天,再远走他乡寻条活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贪财的人。
可当一百奥利币这个天文数字摆在面前时,他必须诚实地面对内心——他确实动摇了。
他一生教儿子,人可以穷,但不能偷不能抢,骨头要硬,尊严比命重。可现在呢?这轻飘飘的钞票,比他们父子俩加起来还要重。
“孩子,不怪你,不要哭了,不怪你……”他想说些更多的话,却发现所有言语都苍白地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吐出了半生的辛酸。“是父亲太无能了,没办法帮你……你说的对,咱爷俩以后,好好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烛光下,两张饱经风霜的脸相对无言。生活的窟窿或许依旧砸不开,但至少在此刻,他们紧紧靠在一起,用彼此的体温,抵御着整个世界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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