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妍说完，神色一点儿波动也没有，捻了杯茶慢慢抿。
孟是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脑海里柳先生给他上过的课逐字逐句地飞快回忆，同时脸上鹦鹉学舌般漠然，要和宋静妍如出一辙的“云淡风轻”。可惜学得太僵硬，落在宋静妍眼中，像一张裂不完又兜不住的面具。
就在她以为眼前这位自来到京城后便激发了先天敏锐的小孩，要被她说的话吓晕过去的时候，对方伸手将棋盘上不分黑子白字尽数拂进棋盒中，然后憋住音调放出声音：“哦，玉玺呀。”
宋静妍的身体微微朝后靠了靠，发现这小孩幼稚起来竟有些可爱。
她其实并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究竟该为什么着急。
在明浑州的时候，她满心绝望，梁王府所有人的性命压在她的肩膀上，她只能坚信卞红秋能活下来，自欺欺人地撑到京城、撑到她妄想实现的那一日。可惜“时过境迁”这几个字并不是没道理的，连人的心态也得随波逐流。
她一路上如同死死绷紧的弓弦，却在某一刻突然发现，这弦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早绷松了。它没有断，仍旧牵挂在她和她的殿下两端，就像飘荡的秋千一样，随意放纵到或许再也没有相遇的一天。
于是她越忙，越疲惫，越不知在为什么打转。
她自己也好，梁王府其他人也好，陛下与老梁王那些说不清道不清的情谊也好，全都没有了寄托的人。
此刻面对孟是妆暗藏焦急的眼神，她居然有那么一刹那想放弃，想对他说：“阿是，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为了一场有头无尾的交易，总比搭上性命要好”。
一口气从她心里长长叹出，本来在思考柳先生那句“玉玺比所有皇帝的头都要贵重”的孟是妆，从焦躁的状态里脱出来，颇为奇怪地看着她：“你在泄什么气？”
宋静妍注视着他，放弃的话在这一线之间摇摇欲坠地要倾泻，但她还是略作铺垫：“前路很危险。”
孟是妆感觉更奇怪了，他以一种自嘲的方式提醒着宋静妍：“这我早知道。我都知道，你应该也不会今日才知道吧。”
宋静妍道：“梁王府在上扬戍边数十年，倘若是寻常启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道圣旨将我们拨去需要人手的地方。可陛下却千里迢迢将我们召回京，又不明说究竟要做什么——阿是，你明白吗，这两代大虞皇帝的祸留得太大了。”
“这样的大祸，不是收回了国土、哪怕碾平一个境西王可以向天下人解释的。陛下不顾惜身后名，给先帝定下恶谥，就决定了大虞在重归鼎盛的这一路上，要有无数无辜不无辜的人来承担骂名。”陛下把自己都算进去了，还会怜惜在危难之际弃他不顾的梁王府吗？
“老梁王在国中危急的时候离京戍边，是非功过，也只是靠陛下和史官的一张嘴罢了。”
宋静妍掌心的茶被她捂得冰冷。
“若我们能为陛下所用，此次上京就是起复；若我们不能，那大虞几处守不住的州府将是梁王府满门获罪的理由。”
孟是妆听了，却更不能明白。
“所以梁王府要么在明面上打退境西王，要么能悄无声息地拿回玉玺，免陛下骂名。你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这条路不好走。”
孟是妆点头：“死倒是很好死，可你还是让我进了梁王府，证明你就是不甘心。你就是柳先生说的，走一步虑百步，但既然没有更多的路能走，为什么不破釜沉舟？”
他其实并不能懂这些常年把自己泡在如发丝般缠乱的忧愁中的人所想，但天性如此，他一旦多想，便觉得人会惶恐，意气也要外泄，能把七尺的人活活泄成七寸。所以他从不强迫自己去想，有时候还强迫自己不去想。
如果他在素剑山的最后一日也始终为后果所犹豫，那么，挥出去的剑不决绝，人的性命就会丢得很决绝。
孟是妆想着想着，回忆起素剑山漫山遍野尽是雨和血的那个夜晚，想起自己曾亲手埋葬过失温不久的身体，喉头一阵发紧。他又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面前的宋静妍还在失神——她自己没有察觉，孟是妆却能感觉到，凡他在梁王府遇见宋静妍的时候，她大多是这种状态。
和上京来的一路，尤其是道海城内的初见，那时坚定又沉稳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觉得没有别的原因，只有那个粉蝴蝶。
孟是妆预感很不好，宋静妍摇摆的状态太明显，分明方才是为了让他继续留下来才开的话头，可说着说着，反而越说越犹豫。这府上的其他人也是，一个个恍若丢了魂，每日按部就班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慢慢垂下头，又抬起头。
宋静妍心里泄掉的那口气不是那么好补回来的，她浑身疲惫，不想再说更多，见孟是妆神色不定，正想随意问一句结束谈话，却听孟是妆坦然回答：“我在想，你们若真的不干了，我该怎么带着药和大夫全身而退。”
宋静妍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她的笑容定格在某个弧度，在孟是妆眼睛里窥见了野火燎原般旺盛的生机。
这个每日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少年，眼中居然有比任何人都强烈的光。
宋静妍心底荡漾开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的疲惫没有因此缓解，但说不出要放弃的话，只让孟是妆回房休息。
孟是妆像是被人溜了一圈，喝了满肚子苦茶，最后还得和梁王府一众求不求死不知、但毫不见求生之意的人绑在一起。他在卧房中翻来覆去一夜，抱着木兰剑才有片刻心安，最后熬出两眼下看也看不过来的乌青。
他想，干脆趁着近水楼台，借梁王府这么点微薄的能力假造通关文牒，然后他屁股一拍，天高海阔，总比被拖死在这儿好。
可惜，他前一天的嘴不知道是不是开过光。
宋静妍估计是怕他闲下来要折腾梁王府里的人，一天下来接了好几场宴会，一连十多天。
孟是妆在仙子堆里笑得双颊发僵，面相变了没倒不好说，但在这些宴会中学会了怎么摇扇、提裙，还入了个绣花的门。他照着菱花镜，感觉自己现在扮女子很有些模样了，虽然容貌还是硬朗，但神似了许多。
这一日，他要去参加方小姐的生辰宴。
正是尚书府李小姐和他提的那一场。
好巧不巧，这个方，是镇国公的那个方。
孟是妆提着裙摆下马车，一抬头就撞上了方常均那张仍旧鼻青脸肿的尊容。
方常均更是，他自以为仅仅两日便从颓唐中复苏过来，鲤鱼打挺起来为自己的妹妹撑门面，谁知没招呼几个人，嘲笑他的倒不少，竟还一转脸遇上了孟是妆这个罪魁祸首。
一怒之下，方常均又开始兜不住口水，两只手左支右绌地捂着自己的馒头脸，一脚踹起一个小厮，要把人赶出去。
孟是妆还没把前日的恩怨纠葛与梁王府和镇国公府划上号，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方常均滑稽的动作。镇国公府的主人迟迟不迎客，来访的人皆被堵在府门口看方常均别致地“跳舞”，孟是妆朝周遭一打量，发现来赴宴的人比他之前参加的宴会少许多，主人家也更没章法。
下一刻，姗姗来迟的方小姐确定了他对镇国公府的印象。
方小姐浑身素白，神色清冷，飘飘然像时刻要升天，后头丫鬟嬷嬷一大堆，一个个鼻孔全在天上，然后，这位“冷美人”轻轻扫了孟是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哥哥、四处暗暗看热闹的客人，一视同仁道：“真扫兴，今日这生辰没什么好过的了，把他们都赶出去。”
随后转身就走。
孟是妆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连先前被迎进去的人都拎着礼一脸晦气地出来。
他心中诧异起来，却见周围人全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掉头就走。
人在外面，他也不好多打听，回了马车，见时辰还早，便和琴鹤说想去城郊转转——现在这种小事他还是能做主的，他也不是想去赏景，只是觉得或有一日要用非常之法，提前去踩个点罢了。
马车便与打道回府的众权贵背道而驰，“哒哒哒”朝城郊去。
孟是妆掀起车帘，眼睛一眨不眨地记着路线，决定要多走几趟，如有必要偷溜出府记几条小路也好。
琴鹤专心致志地赶着车，不知道孟是妆在做什么，也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闭上耳朵，他的骑术只是合格，不敢多分心。孟是妆却更快捕捉到了一阵吵闹，这吵闹声十分复杂，老妇和脆生生的少年声，有些熟悉，但他没多想。
——直到那阵伴随他多年的咳嗽声响起。
孟是妆的心比脑子快，瞬间狂跳起来。
他立马放下帘子往另一侧钻，马车外，老居拄着两把双刀、脊背微弯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孟是妆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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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梁王郡主（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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