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刚过,薛婉就听见窗棂上细微的敲击声。推开茜纱窗,阴沉的天色压得满园梅枝低垂,昨夜凝在花瓣上的冰晶此刻正在风中簌簌坠落。这院里的梅花还是崔家特意移栽过来的,挑的几树开的最好的。
"姑娘看什么呢?"白荷捧着鎏金手炉进来,呵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了凝,"崔家刚遣人来说,梅园的暖阁都烧上地龙了,姑娘也该收拾着赴会了。"
铜镜里映出薛婉微蹙的眉。连续几日的晴雪让京城显出一种虚假的明媚,偏生在诗会到来这几日又阴沉下来,看这势头今日是不会再下雪了,可惜今年诗会倒是不能赏雪景了。
碧莲忽然从镜中探出头来,手里抖开件鹅黄地缠枝莲纹绫衫:"奴婢特意熏了梅花香,姑娘试试?"
"这…太招摇了些吧。"薛婉指尖拂过袖口缀着的珍珠排扣,那些圆润的光泽让她想起前世沉舟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这般明晃晃的鹅黄色。。
碧莲偷笑着和白荷对视一眼,不由分说地给她系上白狐裘:"姑娘穿这身往梅林里一站,保管比真正的梅花还俏。"
“碧莲!”
狐裘领口蓬松的绒毛蹭得她耳根发痒,两颊微微泛红。薛婉有些气恼地瞪一眼:“你这丫头越发放肆了,竟然敢打趣起我了。”
碧莲顺势往笑意盈盈的白荷身后钻:“小姐说话何时也成夫人那般吓人了?”白荷见小姐还想说什么,忙上前拉着薛婉就往门外走。
“再不出门崔二少爷就要等急了,姑娘穿这身衣裳甚是好看,衬得气色都好了不少,往后也要多穿些鲜亮颜色才好呢。”白荷实际也只比薛婉大了两岁,言语之间却总有些母亲对女儿的温柔。
几人说笑着穿过月洞门时,薛婉余光瞥见墙角那盆绿竹。前几日还青翠挺拔的竹身,如今被积雪压得微微佝偻,叶片也泛着没精打采的黄。她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
滚滚马车轮辙碾过雪融地面,时不时溅起几滴泥浆水滴在路旁行人身上,却都有怒不敢言,在马车屁股后狠狠瞪上几眼才算解气。
马车内烧着暖炉,薛婉手里的暖手炉子烧的她手心微疼,暖洋洋的竟生起些睡意。薛婉强撑着精神,一双丹凤眼用力扑闪几下。
白荷看出她的疲倦,递过一个香包道:“今年诗会应邀来了许多文人雅士,二少爷大喜之下说是要评比诗才,出色之人有重赏呢,现如今大家都在猜,如崔家一般人家给出的重赏到底能有多好。姑娘平日里读书写字也不差于那些人,可要凑个热闹?”
薛婉接过香囊轻嗅,一股清香入鼻,困意刹那褪去不少。
“说到底是因为今年来的大多数出身不高,才会对财物有所迷恋,而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在他们这些进士面前还是相形见绌了。”薛婉轻摇头又问,“这是什么香包?”
白荷笑着看了眼旁边也在撑着下巴犯困的碧莲:“这是碧莲从药房取来的薄荷。民间早有用薄荷薰衣,夏日里气味清香又能让人静心,不过还是入药用的多。碧莲特意拿来让奴婢缝成香包,给姑娘换换味道。”
薛婉了然点头,接着嗅香包。马车稳稳地前行,直到停在梅园入口的匾额下。
她掀起车帘一角,远处崔家梅园"香雪海"的千株朱砂梅在阴沉天色下格外醒目,宛如一片绯色云霞浮在雪原之上。那层层叠叠的梅枝上积着新雪,远远望去竟像是天上宫阙垂落的流苏。
"姑娘当心脚下。"白荷先一步下了马车,踩着青缎面绣墩转身搀扶。
薛婉探身时,鹅黄衫袖拂过车帘上缀着的珍珠串,那些圆润的珠子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与园门前汉白玉柱上镶嵌的夜明珠交相辉映。
这些南海明珠每颗都有雀卵大小,白日里泛着月白色的柔光,是崔家老太君六十大寿时御赐的珍宝,平日里都收在库房里,只有重大宴席才会取出装点门面。
崔正然早已候在鎏金匾额下,见薛婉一行到来,忙迎上前作揖。他今日着了件天青色的锦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七事都是羊脂玉雕的梅朵样式,连发冠上的簪子都是一枝精巧的银梅。
"婉儿妹妹可算到了。"他温润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欣喜,"正显兄在暖阁招待宾客,特意让我来接你。"
薛婉少见崔正然穿这么鲜亮的颜色,面上难掩诧异:“三哥哥穿这衣裳甚是相配,很称气色呢,平日里穿的都太显老成了些。”
虽说崔正然也只比薛婉大了一岁,但平日那副深沉懂事的模样总让人觉得差了辈分。崔正然面露笑意带着薛婉进了大门:“婉妹妹今日穿的也甚是不同,这鹅黄色穿在妹妹身上倒不俗气。”
不能说俗气,甚至可以说是娇艳欲滴。薛婉的长相并无攻击性,倒像是古画里的美人,人如其名,一颦一笑都温婉可人。
穿过十二扇紫檀木透雕梅雀纹的园门,眼前豁然展开一幅活的千里江山图。积雪的太湖石假山层叠如云,其间蜿蜒着九曲回廊,每根廊柱都裹着银线绣梅纹的蜀锦。薛婉的绣鞋踩在回廊地板上,底下传来空灵的叮咚声——原来崔家仿骊宫温泉之制,在木板下埋了铜管,冬日注入热水,既融了廊顶积雪,又奏出清泉般的韵律。
"今年特意从西域运来了整块的琉璃。"崔正然指着远处晶莹剔透的建筑,语气中带着几分喜悦,"透过琉璃看雪里红梅,花瓣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别有一番风味。"
薛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廊外梅林。几个着织金锦袍的郎君正在"曲水浮梅"处吟诗作对,他们将酒盏放在木雕梅筏上,任其顺流而下,停在谁跟前便要即兴赋诗。薛婉认出其中正举杯畅饮的正是崔家旁支子弟崔明远,他向来最爱这等风雅游戏。
转过最后一道回廊,灼热气浪扑面而来。整座暖阁以西域琉璃为壁,湘妃竹为骨,内里地龙烧得极旺。十八扇落地琉璃窗将园景切割成流动的画卷,最中央的《雪溪图》盖着白纱,前设着张丈余长的紫檀案,其上陈列着越窑青瓷梅瓶、鎏金狻猊香炉和松花石砚等文房珍玩。
"婉儿!"崔明远第一个瞧见她,举着夜光杯踉跄走来,脸上已带了三分醉意,"你兄长若在,定要罚我三杯..."话未说完就被崔正然扶住。薛婉这才发现暖阁内已坐了二十余人,多是相识的世家子弟,正三三两两围在琴台、画案和诗屏前谈笑风生。
"薛姐姐来得正好。"崔家五姑娘崔玉瑶捧着个珐琅暖炉过来,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方才我同几位妹妹都作了诗,就等着让姐姐来评点呢。"
薛婉正要应答,忽听琉璃窗被轻轻叩响。转头望去,梅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个着石青色直裰的身影,正将题好字的折扇递给小厮。风雪掠过他手中的狼毫笔,墨迹未干的宣纸上"雪泥鸿爪"四字苍劲有力,最后一捺拖出的飞白,恰似一只孤鸿掠过雪原。
暖阁内琴声渐起,薛婉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窗外那个清瘦的身影上。那人似有所觉,抬头时露出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与薛婉隔着琉璃窗遥遥相望。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又很快被暖阁透出的热气融化,化作一缕若有似无的水汽消散在风中。
待周围人不再围着许久不见的薛婉叽叽喳喳,她才定下心回想一路所闻所见。世家之举一向奢靡无度,可往年的诗会也未曾奢靡到今日这般地步。或许是因为百年之际,或许是因为来了一群未曾亲眼见识过世家手笔的新人。
前世的她此时刚回京不久,仍沉迷悲痛并未参与诗会,虽也听说规模之宏大但也不及亲眼所见。之后崔家被查抄,再也无力举办这般奢靡的诗会。回想起世家的结局,崔家首当其冲,如今看来并不无依据。
她心中余惊未定,崔玉瑶的呼喊声从梅林中传来。
琉璃门帘被掀起,带进一缕沁着梅香的寒气。方才梅树下的青衫举人正立在门口,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手中折扇轻合,扇骨上雕着的淮州竹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杜兄来得正好!"周明远起身相迎,"方才正说到你前几日作的《雪梅赋》。"
杜若洲拱手还礼,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崔正然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崔正显身后,低声道:"这杜若洲...倒是个人物。"
崔正显手中握着酒杯,脸上微红已有几分醉意:“哦?怎么说?”
“我方才在暖阁招待弟弟妹妹们,不止听得几个人提起这位杜举人了。说是才华横溢百年难遇之文才。”崔正显听得这番话,眼底的醉意顿时清醒大半。崔正然看懂哥哥这副表情,表情更为凝重,“我也很诧异,他是位举人。”
这次诗会请的都是些当朝为官的文人,再不济也是及第的进士。他这位还未参与新科举的举人是如何来的?
崔正显瞳孔微微一缩,轻拍弟弟的肩膀安抚,脸上的笑意尽褪。崔正然懂得他的意思,内心有所顾忌也只好先回暖阁陪着薛婉。
正厅东隅已集聚了七八位新科进士,他们围坐在云母屏风前,正传阅着一卷《盐铁论》批注。
"要我说,周兄这篇策论当真是字字珠玑。"着湖蓝直裰的年轻进士抚掌赞叹,"去年铨选若是以此为准,何至于..."他说到一半突然噤声,面露尴尬地瞥了眼角落里的方脸男子。
那方脸男子——之前中选的郑进士——正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盏中茶汤已冷,浮着的两片茶叶像极了搁浅的扁舟。"命数如此。"他忽然轻笑,"周兄如今吃着皇粮,自然说得轻松。像我等这般..."他如今只能靠着为人撰写公文度日。哪怕同是无官可做的其他几位,尚有世族在背后供养。
“郑兄此言差矣,以郑兄的才华入朝指日可待,只是缺的一位伯乐荐举罢了。”周原打断道,“像淮州杜若洲那篇《雪梅赋》,当真配得上'字挟风霜'四字。只是出身低微些,在家乡书院教了几年书才凑来的盘缠。"
不知何时踱步到屏风后的崔正显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放下弟弟题字的洒金笺,听另一个声音问道:"周兄说的可是方才在梅下题扇的那位?"
"正是。"周原接过话头,"杜兄虽未入仕,他那手飞白书..."话未说完,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越的吟诵声:
"『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诸位雅兴不浅啊。"
琉璃门帘被掀起,带进一缕沁着梅香的寒气。方才梅树下的青衫举人正立在门口,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手中折扇轻合,扇骨上雕着的淮州竹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杜兄来得正好!"周明远起身相迎,"方才正说到你的《雪梅赋》。"
杜若洲拱手还礼,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崔正显注意到那玉佩的系绳打了个特殊的同心结——淮州崔氏书院特有的样式。
崔正显从屏风后大步出来,脸上仍是爽朗的笑容:“方才听得各位几次三番提及这位杜兄弟的文章,不知可愿赏个脸让我读读呢。”
周原闻言忙将手中的书卷递给崔正显。他笑意盈盈地接过翻开,在看了前几句后脸色骤然严肃下来,紧紧盯着手中书卷上的文字。
另一边崔正然刚找到薛婉,她正被崔家几个小妹拉着在梅林里穿梭着赏梅。毕竟他们这次诗会举办的一部分原因是让薛婉消遣,崔正然收拾一番心情跟上了薛婉的脚步。
薛婉一回头看见崔正然在身后有些诧异,随即注意到他脸色有些凝重,即使努力克制着面上表情也还是掩不住:“前厅发生什么了,你别想着瞒我,有什么就说吧。”
“婉妹妹一向心细,”崔正然叹气,“今日来宾中有一位名声远扬的举人。纵是他才华横溢可终究是即将应试的举人,这次春闱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科举,朝中上下无人不紧盯哥哥这位礼部侍郎的一举一动,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薛婉心下一沉,不免想到崔家崩塌的源头正是春闱出了事儿,二哥也因此被革职。当时崔正显案在刑部新上任那位尚书的手下处理极快,还未等薛家有所行动就处理了所有涉案人员。那位尚书自上任便以手段出名,自此朝中上下更是人人忌惮。
她正要在脑海里细细捕捉些少有的关于这事的记忆,旁边忽然传来几声惊呼,原来是阴沉几日的京城天空突然又开始飘起雪。
“刑部尚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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