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房位于侯府最北边的角落，紧邻着下人出入的角门和高高的院墙，终年少见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潮湿的皂角和衣物晾晒不干的霉味。
苏落落被李嬷嬷像丢一件废弃的杂物般扔在这里，负责带她的张婆子是个面色黧黑、眼神刻薄的老妇，只冷冷瞥了她一眼，指了指堆积如小山、散发着酸馊汗气的脏污衣物，和那口冒着寒气、结着薄冰的大水缸。
“今日不把这些洗完，没饭吃，没觉睡。”
没有多余的训诫，只有最直接的生存法则。
苏落落咬了咬下唇，没有争辩，也没有哭泣。她知道，在这里，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她默默地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将手探入冰冷刺骨的水中。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扎透了皮肤，直刺骨髓，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牙关都忍不住磕碰起来。
她开始用力搓洗衣物。粗糙的皂角和坚硬的布料摩擦着她原本还算细嫩的手掌，不一会儿就变得通红，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水不断侵蚀着她的体温，指尖很快麻木，失去知觉。
周围的浣衣婢女们或麻木，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新来的、面容过于清丽的少女。侯府是个踩低拜高的地方，被发配到浣衣房的，多半是得罪了主子的，没人会来同情。
一天下来，苏落落只觉得浑身都快冻僵了，腰酸背痛，一双手又红又肿，破了皮的地方沾了冷水，更是钻心地疼。她分到的晚饭是两个冰冷的、能硌掉牙的粗面馒头和一碗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
她蜷缩在浣衣房大通铺最潮湿、最靠近门口的那个角落，用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薄被裹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胸口空落落的，那块陪伴她多年的鸢尾玉佩被夺走了，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还有……那个雪夜里的少年，他如今高高在上，即将娶妻，恐怕早已忘了九年前的片刻微光。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如同这浣衣房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她的四肢百骸。
---
与浣衣房的凄冷截然不同，侯府的前院书房，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柳依依端着一盅亲自炖好的冰糖燕窝，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沈玦正坐在书案后，处理着军务公文，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冷峻而专注。
“玦哥哥，夜深了，歇息片刻吧。”柳依依将燕窝轻轻放在书案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沈玦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颔首：“有劳。”
柳依依并未立刻离开，她站在书案旁，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玦略显疲惫的眉眼，心中暗自思忖。白日里沈玦对“苏落落”那个名字的反应，始终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必须尽快坐实自己的“恩人”身份，彻底断绝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她轻轻咬了咬唇，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混合着怀念和忧伤的神情，低声道：“玦哥哥，不知怎的，今日见到那个叫落落的丫鬟，竟让我想起了些小时候的事情……”
沈玦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只是语气平淡地问：“哦？何事？”
柳依依心中微喜，知道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用一种带着朦胧回忆的语调说道：“我记得……那也是个冬天，好大的雪，冷得厉害。我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玩，在一条巷子里，看到几个大孩子在欺负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哥哥……”
沈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了头，目光深沉地看向柳依依的背影。
柳依依感受到身后的注视，心跳加速，但语气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自然：“那个小哥哥被打得好惨，缩在雪地里，看着可怜极了。我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冲出去吓跑了那些坏孩子……我记得，我还把我舍不得吃的半块黄米糕给了那个小哥哥呢，他当时手冰凉冰凉的……”
黄米糕！
沈玦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雪夜最清晰的细节之一，就是那半块粗糙却带着陌生女孩体温的黄米糕！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柳依依转过身，脸上带着纯真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傻大胆。不过，我记得那个小哥哥的眼睛很好看，像……像黑曜石一样。只可惜，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就随家人离开了京城，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哥哥了。”
她的话语，她的描述，尤其是“黄米糕”和对他眼睛的形容，都与沈玦的记忆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他寻找多年的恩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即将与他缔结婚约的女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沈玦心头。是终于找到的释然？是命运安排的感慨？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淡淡的失落？
他看着柳依依娇美温婉的容颜，试图将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勇敢的小女孩身影与她重叠。
“原来……是你。”沈玦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柳依依心中狂喜，知道自己赌对了！她脸上飞起红霞，羞涩地低下头：“玦哥哥……难道，难道那个小哥哥就是你吗？这……这真是太巧了……”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惊喜和难以置信。
沈玦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柳依依面前，深深地看着她。过了片刻，他才缓缓道：“是，是我。那个雪夜，多谢你。”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柳依依几乎要喜极而泣，她激动地抓住沈玦的衣袖，眼中泪光点点：“真的是你！玦哥哥，我……我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更没想到……”
更没想到，我会成为你的世子妃。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玦看着她激动的模样，心中的疑虑似乎又消散了几分。或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
接下来的几日，柳依依更是抓住一切机会，巩固自己“恩人”的身份。
她会“无意间”提起雪夜巷子的某些细节，比如巷口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她早已派人打探清楚）；她会“忧心”地说起当年离开京城后生活的艰辛，暗示自己为何多年未曾寻他；她甚至还会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说：“我记得那时候，我还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小玩意儿给了那个小哥哥看，想逗他开心呢，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丢掉……”
她始终没有明确说出“双鱼佩”，但她笃信，沈玦一定能听懂她的暗示。
果然，沈玦在听到“小玩意儿”时，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他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道：“不曾丢掉。”
柳依依心中大石落地，知道自己彻底抓住了这根通往荣华富贵的救命稻草。她在沈玦面前表现得愈发温婉懂事，善解人意，但对府中下人，尤其是对可能构成威胁的苏落落，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她暗中吩咐李嬷嬷，对浣衣房的苏落落“多加关照”。于是，苏落落的工作量变得更重，分配的饭菜更加不堪，甚至晚上睡觉的地方，也会“意外”地被泼上冷水。
苏落落在浣衣房的日子，愈发艰难。冰冷和劳累侵蚀着她的身体，手上的冻疮和破口越来越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但她始终咬牙忍着，清澈的眼眸在日渐消瘦的脸上，显得越发沉静，也越发倔强。
偶尔，她会听到其他丫鬟议论世子和柳小姐如何恩爱，如何天造地设。她只是默默地搓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没有听见。只是那用力到发白的指节，泄露了她心底并非全无波澜。
而沈玦，虽然确认了柳依依的“恩人”身份，对她多了几分纵容和温和，但心底某个角落，那个在凉亭下低着头、名叫苏落落的丫鬟的身影，以及她当时那双带着惊慌却又清澈的眼睛，偶尔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浮现。
尤其是当他独自一人，摩挲着怀中那块粗糙的双鱼佩时，一种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违和感，会悄然掠过心头。
柳依依描述的雪夜，细节都对。
可为何……他记忆中那份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温暖感觉，在面对柳依依时，似乎……总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这丝疑虑很淡，却像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心田的冻土之下，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侯府的暗潮，在柳依依精心编织的谎言和苏落落无声的忍耐中，继续汹涌地流淌着，指向未知的、充满风暴的未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