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遂晚猝不及防听见父亲对她讲:“遂女,爸给你订了一门亲事,人是隔壁惠宁街开米行的汪老板的长子,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汪老板见过你,很中意。现在天光还早,吃完粉,你就拿着茶叶到汪记米行,没几步路啦,去跟汪公子认个脸,表明咱们白家长辈是答允的。”
父亲说得云淡风轻,遂晩却怔愕,“爸,那汪老板的长子听说不学无术名声扫地,而且我才十四岁,为何着急议亲呢?”
白老二把一双筷子不轻不重地拍在碗沿上,筷尖的汤水溅了几滴在洁白的桌布上。
“白家什么家世?汪家能看上咱门,那是给咱们面子,咱门不能给脸不要脸啊!十四岁怎么了?这样稳妥的亲事,自然是越早定下来越好,那好些家庭还订娃娃亲、养童养媳呢!”
“爸!”遂晩心里委屈,“你怎么不说,广州登报的,好多都宣称是自由恋爱。我没见过汪公子,也谈不上对他有好感,您怎么能强迫女儿嫁给他呢!”
“自由恋爱,新式婚姻,那些都是上流社会达官显贵的名媛公子们胡闹的把戏,真正受益的又有几人?报上有下文了吗?平头百姓人家,还是找个家境殷实的亲家好,银钱上能资助些,生意上,也能互相帮衬着些。”
遂晩算是听明白了,“爸,你缺钱,所以要卖女儿换那区区几个彩礼钱?”
“什么叫卖女儿?!”白老二生愠,“爸每天辛苦赚钱养你,养这个家,你又做了什么?吃白家的,喝白家的,废话少说,你一会儿必须给我提着礼茶到汪记米行去!”
遂晩眼中潮湿浮出泪意,母亲走过来,“怎么了,你们吵什么呢?二哥,你不要凶遂女。”
白老二把剩了大半碗的汤粉搁桌上,起身坐到硬沙发里,撇开腿,叹了口气,气不顺的样子。“你问问你的好女子,我热脸贴冷臀上赶着给她定了汪家的亲事,人家汪家起初爱答不理的现在都答应了,你有什么好故作清高推三阻四?”
“爸!我不想嫁给汪公子,也没让你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家!汪白两家门户不对,为什么非要强扭在一起呢!”
母亲沉默了半晌,见白老二还在生闷气,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走到桌边端起汤粉,问他还吃吗。白老二厌恶地摇头,碗中的稞条已经泡的发胀,她挑起稞条囫囵塞进口里,只嚼了两下就吞咽进肚。
“遂女,”她对遂晩说,“汪家是殷实人家,既然亲事已经定下来,你就去串个门子,顺便看一看那汪公子。兴许……并不像我听到的传言那样,兴许是合你意的呢。”她放下碗,拿过桌角的茶叶递给她,带着怯懦的恳求,大抵自己也知道这一番话有些自欺欺人了。
传言之所以流传,多半不是空穴来风。
“总之我们不能先失了礼数。”她把茶向前递,递在遂晩手边。
由不得她不接。
遂晩无话可说,强忍泪意接过那茶,踩上鞋子出了门。
街边水果摊依旧摆满时令水果,和早晨没什么变化,看来大半日销量不佳。老板换了个姿势窝在躺椅里,也不吆喝,也不看路人,身上多了个小崽,趴在他膝头举根香蕉吃。
从街尾走到街头,出了水尾街穿一条巷是惠宁街,街面修得宽了几丈,就去除了那种逼仄之感。街道两旁民居鳞次栉比,阁楼一层往往改成铺面。
汪记米行开在惠宁街最好的地段,远远可见红镶金边的招摇旌旗。实则店铺门口背着竹筐排队买米的顾客才是活招牌,店里伙计点钱点货声音洪亮,重复最多的一句是:“您慢走,来,下一位——”街对面也能听得见,带着独属于货商的骄傲。
遂晩走到对街,汪记米行果然生意红火,主顾络绎不绝,还有些做餐饮的小老板,也从这里拿米,一单生意需求量按比划出的“十”谈,定金就得一块银元。
正逢米行补货,一辆人力车在铺面前停下,脚夫把一袋又一袋大米从车上卸下来再码放进米行内,又吸引来一大批顾客。汪老板用小刀随便割开一袋,白花花的大米倒入米槽,升斗舀取之下,无锡大米颗粒饱满。
据说汪老板本是无锡人,早年在无锡米市摸爬滚打,转战到广州,靠贩卖家乡大米立足发家。无锡大米软糯适口,自带稻香,汪记米行在广州一带陆续开了好几家分号。汪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体态宽厚,举止稳重,店内却不见他那儿子的身影。遂晩看看手上提的茶叶,桑麻纸包成的两方,上面印着“祥云坊”的红油印,水尾街的货色。
她实在抵触大庭广众之下去汪记送礼茶,人多眼杂,势必惹来围观,传出不少闲话。正欲掉头回去,斜侧一道昏暗小巷里走出来几个纨绔,三两步挡在她身前,正中那个穿绛红宝塔暗纹对襟长褂,身旁跟着两个游手好闲的人,站在平地上也东斜西晃,迎面一股酒气。
遂晩蹙眉,听见那绛红长褂说:“白家妹妹吧,别着急走啊,我看你在这站了好半天了。”他贼溜溜的眼睛瞅遂晩手里的茶叶包,“是没勇气见我这个本尊,还是害羞见夫郎啊?”
他身旁一人调笑道:“汪小爷,这就是你说的那未过门的小媳妇?生的真水灵,轻轻一碰就能掐出水来。”说罢作势伸手要来“碰”她,遂晩嫌恶地朝后一躲。
另一人乘着醉意越发下作地奸笑:“不知道比起清涟书寓的娇杏、蕊女,滋味如何?”
先前那人跟他勾肩搭背,“嗳,娇杏虽说也嫩,到底是已经开过苞的,蕊女是大波淫/艳熟女,跟眼前这个不是一种风格嘛!朋友妻不可戏,人家还是□□啦,要做汪少奶奶的。”
薄醉的纨绔口无遮拦:“要我说,娶妻干什么,兄弟们在一起喝酒听戏逛窑子,那才潇洒,才是享受人生嘛,干嘛弄个女人给自己找罪受呢。她能有窑姐儿善解人意?更懂得让小爷我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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