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似一层薄纱,浸透了青石板路 。湿气贴着地面流动,巷道两侧的屋檐滴下隔夜水珠,在凹陷处汇成浅洼。苏绣挎着布篮走出工坊,粗布鞋底踩过石面,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她刻意放缓呼吸,雾气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凉钻入鼻腔。
篮子里是她昨夜赶制的几块布样,靛蓝色叠在最上方,边缘在熹微天光里泛着幽深光泽 。她左手无意识蜷了蜷,关节处传来隐约酸胀 。自研习《染经》后,每次动用天赋,手腕的刺痛便会加剧,今日似乎比昨日更早发作 。
巷口传来压抑的呜咽 。苏绣脚步一顿,侧身隐入墙角石阶的阴影。
两个行会税吏正堵在一家染坊门前 。头发花白的老织工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为首税吏的小腿 。那税吏满脸横肉,官服前襟沾着油污 。
“高抬贵手!行会收走了配方,又压价收布,这活路断了啊!”老织工的声音嘶哑,满是绝望 。
税吏低头瞥了老者一眼,鼻腔里哼出冷气。他抬起另一只脚,官靴重重踢在老者肩窝 。老者闷哼一声,像个破布袋般滚倒在地 。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税吏从旁边伙计手里夺过一匹刚染好的灰布,嫌恶地抖开。布料颜色暗沉,显然是次等货。
“就这破烂也敢拿出来?!”税吏手指揪住布料一角,用力撕扯 。
布料撕裂声在清晨的巷道里格外刺耳 。老织工目眦欲裂,扑过去想抢回布料,却被伙计一脚踹在胸口 。
“行会压价逼死人啊...”老织工瘫在地上,浑浊的泪水混着泥污滑过脸颊,手指还死死攥着那半截撕破的衣角 。
税吏将碎布扔进墙角水沟 。溅起的污水沾湿了他的官服下摆,他咒骂着在石阶上蹭了蹭 。伙计则开始往染坊门上贴封条。
苏绣站在阴影里,目光从老织工绝望的脸上移开,落回自己篮中的靛蓝布料 。那蓝色深邃如海,与水沟里的灰布形成刺目对比。她收紧指节,指甲陷进掌心。
她转身拐入另一条小路,绕开封禁的染坊,走向城南市场。
市场刚开市,空气中混杂着水汽、霉味和早点摊的烟火气。零星几个摊贩正打着哈欠支起货架 。
苏绣没有去熟悉的布料区,反而选了处靠近主路口的空地 。这里人流最杂,也最显眼。她铺开一张粗麻布垫底,将带来的样本按颜色深浅一一排列整齐 。
她没有像其他摊贩那样高声叫卖。她只是安静地蹲在摊后,取出昨日染坏的一截布头,用小刀裁成细条。
右侧石台上,她故意摆出发霉的蓝靛草 。石臼里还残留着昨夜研磨时溅出的深色痕迹 。这是她特意布置的。
渐渐有早客经过。人们的目光被那几块颜色异常鲜亮的靛蓝布料吸引。
一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停下脚步,手指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 。她看看苏绣,又看看那些发霉的原料,满脸狐疑。
“姑娘,你这布...颜色太艳了。”妇人压低声音,“不怕行会查?这料子看着都发霉了...”
苏绣抬头,拿起最上方那块蓝布递过去:“天然植物染的,大娘您摸摸看。”
妇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布料,指腹在布面上反复搓揉 。布料手感密实,颜色均匀。
苏绣端过旁边备好的清水碗,舀起一勺清水,直接滴在布面 。水珠在布料表面滚成一团,没有丝毫渗透,颜色更是分毫未变 。
“哎呀!”妇人惊呼出声,“真不褪色!”
这声惊呼引来了更多好奇的目光。三四个路人停下脚步围拢过来 。
“怎么染的?用那发霉的草?”
“比行会铺子的手艺还灵!”
“这料子手感真好...”
苏绣只是平静地展示,任由他们触摸和询问。她右手腕的刺痛感又开始发作,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袖口,用左手演示 。
人群外围突然骚动,有人被粗鲁地推开 。
“让开!都让开!”
早晨那个肥硕的税吏拨开人群,身后跟着两个拿算盘和记录册的伙计 。他一眼就盯上了苏绣摊位上那抹刺眼的蓝 。
他大步走来,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噔噔”作响。他一把抓起摊上的蓝布,凑到眼前眯起眼睛打量 。
“私调违制色?”税吏的三角眼扫过苏绣,又瞥向旁边发霉的蓝靛草,发出一声冷笑 。
“用发霉原料,染出这等刺眼的蓝。”他将布料摔回摊上,唾沫星子溅到布面,“色泽僭越,违背行会规制!”
他从怀中掏出罚单册子和印泥,伙计立刻研墨铺纸 。
“昨日在巷口饶你一次,今日还敢来市场招摇!”税吏用指节敲打桌面,“不交罚银,立刻封摊!”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但没人敢出声 。先前那个妇人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几个熟悉的摊主纷纷别过脸去,假装整理各自的货物 。
苏绣站起身,平静地抽回那块被摔乱的布料 。她叠好布,抬头直视税吏。
“颜色合规。”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嘈杂的市场里异常清晰 。
“合规?”税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行会的规矩就是我说的规矩!来人,记下摊位号,收缴违禁布料!”
伙计的毛笔在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
苏绣没有理会伙计,而是端起旁边那盆一直未用的清水 。她从篮子底层取出一块毫不起眼的素白布料,浸入水中 。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税吏皱眉:“装神弄鬼!”
苏绣的指尖在布料浸入水中时,轻轻触碰了一下水面 。一股微弱的刺痛从指尖窜上手腕,她眼皮微颤,旋即恢复平静 。
她将湿透的素布缓缓提起,举过头顶。
奇迹在阳光下发生。
原本素白的布料遇水后,竟渐渐显现出繁复的暗纹 。先是细微的线条,接着是舒展的叶片,最后,一只栩栩如生的孔雀在布面展开尾羽 。花纹清晰如刻,在水光浸润下流转着异彩 。
“天啊!”
“显...显花了!”
人群哗然 。先前退开的妇人又挤了回来,瞪大眼睛看着那块布 。
税吏脸上的横肉僵住了 。那个提笔记录的伙计手一抖,一滴浓墨污了整张纸卷。
“《织造律》第三款,丙申条。”苏绣高举湿布,声音传遍四周,“官印织物,为防伪造,需有遇水显形之暗纹。”
她目光转向税吏:“此乃古籍所载古法,行会不知,不代表其违制。”
她抖开湿布,水珠四溅 。几滴水珠溅在税吏的官袍下摆,晕开几点深色水渍 。
“何来违制?”
税吏的面皮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紫 。他握着罚单的手指在发抖。
“滚蛋!”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
“行会欺人太甚!”
“就是!有这等手艺还要被欺负!”
“滚出去!”
嘘声四起 。几个常年受压的散户织工在人群中带头起哄 。
税吏咬牙切齿,猛地撕碎了手中的罚单 。纸屑纷飞。
“你...你好样的!”他恶狠狠地瞪了苏绣一眼,手指几乎戳到她脸上 。
“我们走!”他推开人群,带着两个伙计狼狈离去 。官服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灰尘 。
摊位前顿时爆发出兴奋的议论声 。
人们争相抚摸那块显出暗纹的布料,询问价格 。
“姑娘,这布怎么卖?”
“这暗纹能定制吗?”
“给我留三匹!”
苏绣收起那块暗纹布,重新浸入清水,暗纹渐渐隐去。她摇摇头:“今日只展示,不售卖。只接订单。”
她一边演示调配过程,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市场对角 。
那里,两个穿着普通布衣的男人正站在茶摊旁 。他们没有看热闹,也没有买东西,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的摊位。其中一人正对着她摊位的方向,和同伴比划着手势,似乎在记录什么 。
苏绣心中了然。她今日的目的,达到了。
午后阳光渐斜,人群散去 。苏绣收拾摊位,将剩余布料仔细叠好放入篮中 。右手腕的刺痛感已经转为一阵阵的灼热 。她揉搓着手腕,指节因过度使用天赋而微微颤抖 。
“姑娘。”一个年轻织工凑过来,塞给她一个纸包,“这是些止痛的草药。你小心些,税吏那人最是记仇。”
苏绣点头致谢,收下纸包。
离开市场时,她特意绕回早上经过的染坊 。老织工已经不见了,门上的封条在暮色中格外扎眼。几缕撕碎的灰布还飘在水沟里 。
苏绣加快了脚步。
转过街角,她停住了。
巷子深处,那个肥硕的税吏正和一个穿着绸缎庄伙计服色的人低声交谈 。那伙计神态恭敬,不时点头哈腰。
税吏看见苏绣经过,立即停止了交谈,投来怨毒的一瞥 。
那个伙计则假装整理衣袖,一双眼睛却像钉子一样,死死盯着苏绣的布篮 。
苏绣不动声色地转过街角 。她知道,鱼已经上钩了。
回到工坊,锁舌“咔嗒”一声合拢 。她将布篮放在工作台旁,打来冷水清洗手腕 。刺骨的凉意暂时压住了灼痛 。
她翻开《染经》残本,指尖抚过记载副作用的那页 。“每日三次”的限制今天已经突破,手腕的反应就是警告 。
但她没有停下。她点亮油灯,取出市场带回的蓝布样本 。
在月光和灯光下,那蓝色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知道,明天税吏的报复会来,那个绸缎庄伙计背后的势力也会来 。
她揉了揉手腕,开始研墨 。她要在账本上记下今日市场所有的反馈,特别是那两个眼线的衣着和相貌 。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 。她的手腕刺痛,但握笔的姿势依旧稳定。
今天的较量结束了,明天的才刚开始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