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离那句漏洞百出的“解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入了玄玑那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记忆迷雾里。
破庙内死寂一片。寒风卷着枯叶从门缝钻入,打着旋儿掠过地面那滩暗红的血迹,发出沙沙的轻响。飘散的烬雪似乎更加稀薄了,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逸散的光尘。
玄玑那淡薄的魂影悬浮在离地尺许的虚空,深邃的眼眸里,那初醒的迷茫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夙离那番明显胡诌的言辞,染上了一层更深的、近乎纯粹的困惑。他没有愤怒,没有质疑,只是用一种……像是在研究某种从未见过的、奇异生物般的目光,静静地看着缩在神像底座下,紧紧攥着钱袋、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青年。
“牌匾……”玄玑低低重复,清冷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仿佛在努力理解这个陌生的词汇。他虚幻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半扇残破庙门上方悬挂的、焦黑残缺的匾额。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不堪,仅凭凡胎肉眼,绝难辨认。他那双能洞穿幽冥虚妄的神目,穿透了尘埃与时光的磨损,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三个被遗忘的古篆——破军庙。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不存在的波动掠过他透明的魂体。破军……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迷雾深处某个极其遥远的角落,带来一阵稍纵即逝的、如同针尖划过冰面的刺痛。但这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只留下更深的空茫。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夙离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他紧攥着钱袋、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他嘴角残留的、已经干涸变暗的血迹。那血迹中蕴含的奇异牵引力,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让他在无边的迷雾中感到一丝微弱的锚定感。本能告诉他,远离这个光源,他会再次坠入那冰冷虚无的混沌。
“夙…离。”玄玑再次念出这个名字,陌生的音节在他口中显得有些生涩。他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散修、满口谎言、眼神躲闪、却又在绝望中呼唤他真名的青年。矛盾,荒诞,却又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悲伤气息。
这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和一种更深的、仿佛被时光浸透的疲惫,奇异地触动了他空茫的心绪。他感到一种……烦躁?不,更像是某种源于本能的、想要探究清楚的冲动,驱散了部分因失忆带来的无力感。
夙离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神像底座,几乎能感觉到石头的纹路硌进皮肉里。玄玑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煎熬。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他所有拙劣的伪装,直视他灵魂深处那个名为“离火”的、沾满罪孽的幽灵。
他没信!他肯定没信!他是不是在等我自首?还是……他只是在思考怎么处置我这个亵渎神名的骗子?
八百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甚至开始幻想下一刻玄玑就会抬起那虚幻的手,降下神罚,让他灰飞烟灭,彻底终结这漫长而痛苦的偷生。这念头一起,竟带着一丝病态的解脱感。
然而,玄玑接下来的举动,彻底超出了夙离所有的预想。
那淡薄的魂影,在夙离几乎要窒息的目光注视下,竟然缓缓地……飘近了一些!
距离的拉近,让夙离能更清晰地看到玄玑魂体的状态。那并非凝实的形体,更像是由无数细微的、闪烁的烬雪光点勉强勾勒出的轮廓,边缘处不断有细微的光尘逸散、湮灭,如同风中残烛,脆弱得令人心惊。他身上的玄色袍服,也并非完整的衣袍,更像是某种残留的意念投影,破碎处流淌着虚幻的光晕。
玄玑在距离夙离约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尽管他悬浮着,这个“步”只是比喻)。他微微低下头,那双蕴藏着亘古星河的眸子,几乎与夙离惊惶抬起的视线平齐。如此近的距离,夙离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苍凉气息的寒意——并非恶意,更像是某种存在本身散发的、与生俱来的冷寂。
“你,”玄玑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或许是距离近了,夙离竟从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确定?“体内有伤。”他的目光落在夙离的胸口,那里正是之前剧痛爆发、引动残魂的地方。“方才引动……异力,损耗过甚。”
夙离:“……”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神君大人……这是在关心他?还是……在评估他还有多少“利用价值”?
玄玑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又像是在与脑海中那无处不在的迷雾搏斗。最终,他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带着一丝命令口吻(尽管虚弱)的语调,说出了让夙离如遭雷击的话:
“吾……无处可去。”
“你……识得此间。”
“吾,跟着你。”
轰——!
夙离的脑子彻底炸了!跟着他?一个八百年前被他亲手(哪怕是无意)推入深渊的神君,一个他日夜愧疚恐惧的存在,一个失忆了却依旧散发着让他灵魂战栗威压的魂影……要跟着他这个满嘴谎言、朝不保夕的骗子?!
荒谬!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绝伦的事情!
“不……不行!”夙离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调。他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神像底座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形象了,“神君大人!您、您跟着我做什么?我就是个混饭吃的下九流散修!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您跟着我,那不是……那不是辱没了您的身份吗!”
他语无伦次,拼命贬低着自己,试图打消玄玑这可怕的念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丝病态的解脱感——他宁愿玄玑现在就给他个痛快,也绝不敢让这尊随时可能恢复记忆的“杀神”跟在身边!那无异于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灭世神雷绑在裤腰带上!
玄玑的眉头再次蹙起。夙离这激烈的、近乎惊恐的拒绝,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看着青年如同受惊兔子般剧烈反应的模样,眼神中的困惑更深了。为何此人如此抗拒?他方才的绝望呼唤,难道不是寻求庇护?还有……“辱没身份”?这又是何意?身份……对他来说,此刻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你,怕吾?”玄玑直接点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探究。他向前又飘近了一点点,那无形的、源自神格的威压感骤然增强,尽管他并无此意。
夙离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怕?何止是怕!那是刻在灵魂里的恐惧和罪孽!但他能承认吗?他敢承认吗?
“没、没有!小的哪敢怕神君您啊!”夙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再次祭出市侩保命**,“小的……小的是为您着想!您看您这……呃,仙体贵重,跟着小的风餐露宿,万一有个闪失,小的万死难辞其咎啊!不如……不如您就在这庙里安歇?这好歹是您的庙!小的……小的这就去给您找上好的香火供上!保证……”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
“此庙,”玄玑的目光扫过破败的屋顶、蛛网密布的神坛、以及那尊面目全非的泥塑,“残破不堪,神力……断绝。”他的语气平淡,只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在夙离的心上——提醒着他,眼前这位神君,早已陨落八百年,庙宇倾颓,香火断绝,被世人彻底遗忘。
“吾,”玄玑的目光重新锁定夙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坚持(尽管他自己可能并未察觉),“感知你血中……牵引。”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合适的词,最终,用一种极其认真、甚至带着点初生孩童般懵懂执拗的语气补充道:
“此乃……‘缘法’。”
“吾,需明自身。”
“故,跟着你。”
缘法?
夙离眼前一黑,差点再次喷出一口老血。这哪是什么缘法?这分明是索命的孽债!是天道轮回的诅咒!
他看着玄玑那双深邃眼眸中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坚持,再感受到对方魂体散发出的、那虽然微弱却如影随形的无形压力,所有的辩解、推脱、谎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一股深深的、混合着绝望与荒谬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他就像一只被无形丝线缠住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过既定的轨迹。
“……”夙离颓然地瘫坐在地上,紧攥着钱袋的手无力地松开,冰冷的铜板硌着他的腿,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他低下头,看着地上自己那滩早已冷却的、暗红的血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苦笑。
“呵……呵呵……”笑声在空寂的破庙里回荡,充满了自嘲和悲凉。他认命般地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脸,抹去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和眼角那一点点狼狈的湿意。再抬头时,那张清瘦的脸上,属于“离火”的惊惶和属于“夙离”的市侩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的疲惫。
“行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颓唐,“神君大人您愿意屈尊降贵跟着,那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刻意加重了“福气”二字,语气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他扶着神像底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了拍沾满灰尘的破棉袍。
“不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带着点市井小民的狡黠(尽管眼神依旧疲惫),“小的穷得很,可没钱给您塑金身、供香火。您跟着小的,那得……那得‘入乡随俗’!”他晃了晃手里那个破布钱袋,铜板在里面哗啦作响,“看见没?咱们下一顿的着落,就靠这个了。您老……担待着点?”
玄玑静静地悬浮着,看着夙离从惊恐拒绝到颓然认命,再到此刻强打精神、试图用市侩伪装自己的模样。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困惑依旧,但似乎也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兴味?如同一个懵懂的孩童,终于找到了一个值得持续观察的、复杂而有趣的谜题。
对于夙离提到的“钱”、“塑金身”、“供香火”,他显然无法理解其世俗意义。但“入乡随俗”四个字,他仿佛听懂了。他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算是应允。
“走吧。”夙离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拖着疲惫不堪、又冷又饿的身体,一步三晃地朝庙门口走去。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个悬浮的魂影,只觉得背后如芒在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玄玑的魂影无声地跟上,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沉默的影子,始终悬浮在夙离身后三步之遥的地方。飘散的烬雪在他周围无声萦绕,又缓缓湮灭。
寒风灌入破庙,吹得那半扇破门哐当作响。神坛上,那尊面目全非的破军神像,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人一魂离去的背影。
一个满心疮痍,步履蹒跚,走向未知的前路。
一个遗忘了所有,如影随形,只为寻找一个关于自身的答案。
故人相逢,眸中不识。
唯有那无声的烬雪,和这荒谬绝伦的“缘法”,成了连接过去与此刻,唯一的、脆弱的纽带。
夜色,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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