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浓得像化不开墨汁的黑暗,淹没了偏院那扇窄小的窗户。
寒风在窗纸破损的角落里呜咽着钻进缝隙,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带不进半分清醒。
屋里没点灯。只有墙角火盆里几块残炭还顽强地泛着一点晦暗的红光,勉强勾勒出些鬼影般的轮廓。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凝结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劣质药酒挥发后残余的辛辣苦味、布条捆扎处散发出的陈旧霉味……以及那玉面下持续蒸腾的、混着血丝的、温热的腥甜闷气。
燕翎清醒着。或者说,他的身体在极度虚弱和剧痛的折磨下陷入一种病态的亢奋,意识被钉在一片混沌与尖锐感知的夹缝里。
疼。左膝像被无数条烧红的铁链死死锁死又拧紧!
每一次无意识的、极其微弱的脉搏跳动,都足以将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末梢猛地撕扯开来!
竹夹板边缘的毛刺深深地硌进肿胀的皮肉里,每一寸皮肤都在紧绷的布条和坚硬夹板之间发出无声的撕裂哀鸣。
那郎中的力道,像是要把整条腿骨都勒进残肢断口里,让它与那些碎骨茬更深地碾磨到一起。
更深处,仿佛有看不见的冰针正一点点凿进骨头缝隙,又冷又锐的麻痒刺痛沿着骨髓缓缓蔓延。
冷汗从未停止浸透衣衫,被湿冷粘腻的布料裹着,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钻进骨头缝。身体深处那场无声的冷热搏斗早已分出胜负,全身都沉浸在一种冰窖般的寒颤里,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碎僵硬的咯咯声。
可脸颊贴着玉面具的地方,却是火烧火燎的烫!闷热得像被架在文火慢烤的炉膛!
玉面具……冰冷光滑,如同第三层皮肤,却又像永不愈合的毒疮附着在血肉上。内侧积存的、温热的、混合着血丝的粘稠水气,被这闷热持续蒸腾着,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吸入滚烫浑浊的脓液,不断在喉头堆积、淤积,发酵出更浓重的腥腻和呕吐**。
下巴和嘴唇内侧被浸润得肿胀发麻,喉咙深处干涸刺痛得如同砂纸摩擦。玉面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的硬痂。
唯有那道狰狞的、寸许长的裂痕深处,偶尔随着一次特别痛苦的呼吸痉挛,会沁出极微小的一滴血珠,沿着冰凉的玉石表面极其缓慢地向下爬行,留下一条暗红的、几近无形的湿痕。
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庭院深处遥遥传来模糊的打更梆子声。屋外屋檐下凝结的冰凌,被寒风刮过时发出细微的、如同冰面断裂般的嘎吱声响。
墙角火盆里残炭剥落的轻响。还有身侧……身侧那张小凳子吱呀轻响的挪动声。是孙妈。
她没有睡,甚至不敢离开半步。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紧紧盯着床上僵硬的轮廓,浑浊的泪水干涸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她听到了那细微的、僵硬的牙齿磕碰声,也嗅到了那玉面下蒸腾出来的、愈发浓重的血腥闷气。
“作…作孽哟…”
孙妈哽咽着,声音带着哭腔,也带着长久压抑后的麻木叹息。
这叹息像一道无形的裂缝,在凝滞的黑暗中传播。她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死寂,也像是为了驱赶自己内心无边的恐惧。
她开始低声絮叨,声音时高时低,如同独自呓语: “…大帅…许是不晓得…这府里……这府里前些年…也不是没来过…像这般的…”
她的声音哆嗦着,压得极低,仿佛怕被无处不在的耳朵听见,
“…都没活过三月…吊死的……投井的……也有病得说不出话了…拖到柴房后面就再没声息了…”
“…”
黑暗中,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
“那张面具…”
孙妈浑浊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床头,在那张冰冷的玉面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像是看到了极其可怖的东西,缩了缩脖子,
“那东西…沾了婉姨娘最后的气息…是不祥的…压人的!作孽哟……怎么能把个活人…当那物锁着……”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浸透了恐惧的敬畏。
“咳……”
玉面下,一丝压抑不住的、干涩黏着的呛咳声响起。
孙妈吓得一激灵,絮叨声戛然而止。她更加惶恐地盯着黑暗中的轮廓,似乎怕自己失言激怒了床上这个被诅咒的存在。
等那喘息声重新压抑下去,她才又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带着哭腔:“…疼得很吧…这药酒劲儿大…那孙二麻子的手又毒辣…忍忍…忍忍就好了……熬过这阵就好……天亮…天亮了兴许就不疼了…”
她像是在安慰燕翎,又像是在麻痹自己。黑暗中,只有她的低语和床上那断断续续、带着粘稠血丝的艰难喘息声相互纠缠。
时间被这凝滞的黑暗拉得无限漫长。仿佛过去了几个时辰,又仿佛只过了弹指一瞬。
突然,屋外寂静的庭院里,传来了极其清晰的靴底碾压雪屑的脚步声! 嘎吱…嘎吱…声音由远及近,沉重、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步步踏碎了后半夜的沉寂,也踏碎了屋内那层勉强维持的、用黑暗和低声呓语营造起来的脆弱安宁!
脚步声停在门外。门缝底下浓稠的黑暗,被一道微弱却笔直的、橘黄摇曳的光线骤然切割开!
噗——!
火镰擦打火石的声音清脆炸响! 门轴发出了沉闷艰涩的摩擦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缓缓推开! 黑暗的屋子瞬间被涌入的光线和冷风驱散了凝滞的晦暗。
一道极其高大、宽厚、几乎堵住整个门框的剪影,逆着门外仆从手中高举的灯笼光线,伫立在门槛处。
他披着厚重的玄狐大氅,帽兜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坚毅冷酷、被阴影覆盖的下颌轮廓。浓重的寒气夹杂着室外新鲜的、冰冷的融雪气息,裹挟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硝烟与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浪潮,排山倒海般涌了进来,瞬间冲垮了屋内一切微弱的气息!
是徐震山!
他回来了! 孙妈像受惊的老鼠,猛地从小凳子上弹起来!
枯瘦的身体佝偻成一团,头几乎要埋进胸膛里,筛糠般地剧烈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往床铺相反的方向缩去,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的阴影里!
徐震山并没有第一时间走进来。他那道山岳般的剪影凝固在门槛上。
帽兜下隐藏的目光锐利如刀,沉甸甸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墙上鬼影般晃动的壁炉炭火微光,地上零星泼洒的药渍和干涸的污渍,角落里缩成一团、颤抖不止的孙妈……
最后,那道沉重冰冷的目光,如同投入冰窟的铅块,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在—— 床上那唯一躺着的、僵硬蜷缩的、被黑暗勾勒出模糊轮廓的人影之上。
准确地说,落在那张被昏暗光线映照的、覆盖着人影上半张脸的、染着干涸血痕、却依旧流动着内敛光泽的玉面上!
他的目光在接触到玉面的瞬间,有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凝固!
但那瞬间的凝固,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更加阴鸷沉冷的寒气,从他身上弥散开来! 他动了。玄狐大氅的下摆掠过冰冷的门槛。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屋内微有湿痕的地面上,发出如同擂鼓般的闷响。
一步、一步、一步……
靴底碾压地面细微尘土的声音,衣料摩擦的窸窣,都像利刃刮过耳膜,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清晰地朝着床铺逼近!
每一声脚步落下,都仿佛重重踏在燕翎那颗被剧痛和窒息死死攫住的心脏上!全身的肌肉瞬间被无形的恐惧绷紧到了极限!
左膝伤口处爆发出新一轮惨烈的撕扯剧痛!连带着腹腔深处翻涌欲呕的腥甜也猛地顶上了喉头!
玉面具下的呼吸彻底紊乱!粘稠的液体在鼻腔和喉咙深处疯狂聚集! 徐震山高大的身影已完全笼罩在床榻上方!
浓重的阴影彻底吞没了床上蜷缩的人!
一只带着冰冷皮手套的大手,仿佛从地狱伸出的锁魂铁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种刻骨的、审视猎物的漠然,缓缓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势地伸出
——
稳稳地、极其强硬地
——
扣上了燕翎下颌下方露出的那小半截冰冷的脖颈肌肤! 用力! 将他的脸,连同那张冰冷沉重的玉面
——
狠狠地扭转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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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淬毒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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