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沉昭刚结束调息，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半敞开的窗户外传来。她蹙眉，段负明的这家旅馆并没有开在人流量大的地方，甚至不临主官道与东西市，这样吵闹，难道有人闹事？
昨晚没有商讨出方法，因为夜色已深，易灵宝先行离开。看顾了刘二数日的陈殊早在两人交谈时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还是沉昭送走了易灵宝以后才将她放在了自己的床榻上。
躺在床上的陈殊似乎是被这声音吵到，不满地嘟囔了几声，转了个身又睡深了。沉昭整理了微皱的衣物，站直身子想要去关窗，轻缓的三声叩门自门外响起：“沉昭姑娘。”
是言午的声音。
沉昭在关窗的空隙中往楼下看了一眼，看到不少短工打扮的中年人互相推搡着，表情激愤，又带着几分惶恐。
她生出了些微不详的预感。
而这份预感在打开门后，听到言午开门见山说出的那句“城门已封”后，达到了顶点。
“封城？！”
易灵宝是最后赶到沉昭房间的，她刚一进门，便难以置信地看着屋内众人问道。
这几日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第一次聚在一起，却不是为了庆祝。
言午点点头，说：“今日丑时，四方城门便都已经封锁。”
“一座城既无战乱，也无时疫，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封城的，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城主是想死吗？”沈昀紧皱着眉，他管理了沈国数年，无法理解飞虹城城主的做法。
“那个，我想问一下……”被沉昭叫醒，发呆了半天现在才恢复正常思绪的陈殊慢慢举起手，在众人看向她时，小声道：“飞虹城的城门关闭，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不可以直接坐飞舟出去吗？”
“啧。”易灵宝坐在谢空妄旁边，火气冲天地说：“白痴，你以为什么叫封城。凡是言国与沈国这种掌权者是修士的国家，国家的大型城池都是有阵法的，封城大阵一旦启动，别说飞舟了，苍蝇都飞不出去。”
陈殊为没有常识的自己羞愧了片刻，又忍不住问：“那什么时候能开呢？”
这次易灵宝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言午轻轻叹息一声，说：“有两种方法，在城外以国之重本开启阵法，或者，城中无人生还，阵法自动解除。”
国之重本，象征着国家无上权力的玺印。
非帝不可持。
陈殊终于明白为什么沉昭会将所有人都叫过来，她们是修士不吃不喝也不会受到影响，但若是阵法不解开，只怕她们会在这城中呆到天荒地老。
陈殊发呆，一时间，房间内安静到可闻针鸣。
一直没说话的沉昭在这时看向沈昀，问：“能解开吗？”
对啊，陈殊眼睛一亮，沈昀继承了沈玄的阵道天赋，他一定能……
“不行。”沈昀否定得很快，对沉昭小声解释道：“在得到消息以后，我就尝试过了。我修习的阵道是天地之阵，以自然万物开阵，但是封城阵法，是必定要以一条人命献祭才能开阵的，这样阴毒的阵法，我解不了。”
“那就这样坐以待毙吗？”易灵宝拽下耳垂上的弓，不满地用食指叩击桌面，像是只要有人说一声动手，她马上就能挽弓破天。
“易姑娘，稍安勿躁，封城阵法极为牢固，哪怕是炼虚的全力一击都无法破开。”言午温和道。
“那你说怎么办？我可不想被困死在这里。”易灵宝重重地将弓往桌面上一砸，陈殊面前的茶杯因为这力道溅出几滴茶水，飞到她的脸上。陈殊不敢在这时候出声触霉头，没出息地自己擦干了。
“三个化神。”从进门开始便在发呆的元昼在气氛凝滞的时候，忽然开口道。
“什么？”众人纷纷惊愕地看向元昼，元昼无神放空的双眼在看向沉昭的那一刻有了神采，她看着沉昭，说：“三个神器，加上三个化神，在城中布阵后可以蛮力破开。”
沈昀闻言，迅速皱眉掐算起来，几个翻飞的字符在他指尖闪烁：“开门、休门、生门……”他额头逐渐泛起细汗，像是推算受到了阻碍。元昼伸手在他头顶一点，问：“以三把神器为阵眼，三位化神守阵，制作三吉门离开，有五成把握？”
“不……”沈昀手上字符颤动，最后像熄灭的星辰一样黯淡下去，他咳出一口血，伸手比出一个三：“最多三成。”
元昼实打实地愣了一下，还不等她出声询问，沈昀拿出手帕拭去自己唇角的血，说：“八门存五凶留三吉，是因天地会在危机之中留一线生机，这也是人常说的天衍四九遁去其一，但是这是寻常情况。”他没忍住又咳出一口血，染红了干净的手帕：“飞虹城之中的平衡已经被打破了，哪怕布下三吉门，我也无法保证开门与休门可以掌控。”
天、地、人，在自然之中始终保持着此消彼长的平衡。天覆盖万物，赋予人日月星辰，雷霆雨露;地负载万物，提供生长的土壤和空间，而人类生活在天地之间，依赖天地给予的资源和环境生存，而后死亡，肉身回归大地，灵魂飞上高天。
沈玄传授给沈昀的道便以天地为根基，再辅以自然万物衍变为不同的阵法。所以，他绘制阵法最需平衡，一处不稳定，全盘皆崩。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与沉昭学习的制药有共同之处。
但现在，飞虹城中，天与地，地与人的联系尚在，但人与天的联系，却被削弱了。
三才之间的平衡不复存在，那从中衍生的八门也会受到影响。地盛天衰，就算三吉门制造成功，休门与开门是否可用……这点存疑。
至于为什么需要化神境界，丹田内的灵力储存量是其次，重要的是从化神境界开始，修士可以将元婴化入天地，沟通天地之间规则。
开生门是打开一个安全的通道，如果不是化神境界，单凭元婴，很难捕捉到天地之间的空间规则并且加以使用。考虑到城中失衡，吉门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每道门一次性通过一到两个人最佳。
而且在吉门使用过程中，还要维持住三道门的稳定，不让吉门被打破的平衡同化为凶门，确保城中百姓能够离开。回复给元昼的三成可能，都是沈昀往大了说的，最大的可能是两成不到。
考虑到在场的还有没有修习过的凡人，沈昀解释得很详细。
语毕，众人神色比原先振奋了不少，虽然沈昀说这个阵法生还的可能性不高，但总比坐以待毙好，无论如何，她们也只能选择相信这个方法。
此时旅馆外的喧闹已经平息了下去，房间内众人表情不一，沉昭神色平静地靠在椅背上，有着一层菱纱，旁人无法窥见她的真实情绪。
言午瞥了一眼一旁的易灵宝，问：“沈太子，依您所说，维持吉门需要多久呢？”
沈昀敛眉心算了一番，道：“吉门开启期间，大小仅可供两人通过，城中百姓约摸两到三万人，加上老幼妇孺……大概需要六个时辰。”
“是否考虑到城中病人？”言午弯着眼睛，看着沈昀慢慢皱起的眉头，问。
“正是考虑到了不便于行的病人，才预估了六个时辰。”
陈殊感受到逐渐紧绷起来的气氛，缩了缩脖子，偷偷看了一眼沉昭，但是沉昭始终没有看她，像是察觉不到此刻的针尖对麦芒。
言午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却被猛然打断：“够了。”他抬眸看向出声的易灵宝，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易灵宝抱着弓，冷冷地看向沈昀：“为什么非要管那些人？照你所说，开阵之人需要时刻维持阵法，可凭什么？”
“如果这城中之人都是弱者、善人，那救了也无妨，可是自进城以来，先是因为小二因为乞丐便瞧不起人，又是愚昧的百姓为了一己私欲求药害得天地失衡，难道你们要因为一群愚民，苦苦支撑六个时辰吗！”
这番话掷地有声，易灵宝最后看了沉昭一眼，冷笑：“平时由着你们也就算了，但这种时候，我可不会蠢到拿我自己的命去换那些人的命。神器，我能拿出来，可我是不会为了那群蠢货拿出来。”
“砰”的一声，易灵宝摔门离开了。
陈殊大气不敢喘，悄悄看沉昭的侧脸，她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正当她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时，沉昭开口道：“言太子也是这样想的吗？”
言午一怔，随后笑道：“我并不反对沈昀太子的计划，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应当量力而为。”
“好，我知道了。”沉昭点点头，看向沈昀：“阵法什么时候能完成？”
“七天。”沈昀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辛苦了。”沉昭冲沈昀笑了笑，说：“你先去吧，我还有点事。”
元昼和沈昀一起离开了，言午似乎想对沉昭说些什么，但他并不是蠢人，意识到沉昭已经知道了他的想法，所以也只是对沉昭微微点头，便也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的其他人只剩下谢空妄与陈殊。
陈殊扯了扯沉昭的袖子，在沉昭看向她的时候，轻声问：“我们有神器和化神吗？”
沉昭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不觉失笑，说：“沈昀有六道笔，我有纵玉绳，易灵宝的那把弓也是神器。至于化神……”她顿了顿，说：“这就不用你担心了。”
“哦哦。”陈殊一副看着听懂了实际上完全没听懂的模样，但她只需要一颗定心丸，因此很快松懈下来，沉昭看着她，又看向紧闭的窗，说：“陈殊，去问问刘二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吧。”
也许他想要告知于她的事情已经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
陈殊得了指令，离开了房间，始终不语的谢空妄看向沉昭，道：“你会救他们吗？”
“你们不都清楚吗？”沉昭淡淡道。
正因为清楚沉昭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言午才会屡次开口挑拨，借易灵宝之口宣泄不满，易灵宝不愿意救人，言午也不愿意。但沉昭反而更能接受易灵宝那样大大方方说出自己不满的人，言午……他总是将自己架在了一个无害的位置，坐看其他人于水火之中挣扎求生。
这样的人，她无法轻易地评判他做得是对与错，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准则，在不同的情境下人的选择多种多样，只是沉昭不喜欢。哪怕设身处地于他所处的境地，她也不会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这也是为什么沉昭这几日一直没有与他接触，他与沉昭只是同行，而非志同道合的同伴。
“你会救他们。”谢空妄肯定的声音打断了沉昭的思绪，沉昭回过神笑了笑，渡出一道灵力打开了窗户。
或许是因为封城阵法被开启，一向晴朗的的天空变得格外阴沉，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胸口发闷。
沉昭看着天空，说：“我们有七个人，化神境界只有两个，若是没有第三个人维持第三道门，那么另外两人需要承受的压力已经到了一个可怖的程度……十个时辰。”
几乎一天，看沈昀刚刚的神色就知道，维持吉门的灵力消耗极为恐怖，十个时辰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虽然没有第三个化神，但身为灵族，沉昭可以勉强作为维持第三道门的修士。
不过这是在沉昭自身不受限的前提下。沈昀分辨不出城中破坏天地平衡的是什么，只知道原因是因为这场无端而生的怪病，沉昭却可以。
那些雾一样浅淡到几乎分辨不出来的浊气从不同的房屋中飘起来，蔓延，伸展。
那是因为痛苦、畏惧而产生的浊气。
在谢空妄踏进她的房间之前，她已经听到了无数人的哀嚎，那些人在心中嘶喊着痛楚，连菱纱都隔绝不了，浊气浓郁到甚至连沉昭身体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病症同化。倘若不解决浊气，沉昭会是受影响最重的那个人。
一旦浊气汇聚到一定程度，又会反过来影响人们，加重他们的病症。
到时候不说维持第三道门，沉昭连行动都困难。
似乎是因为沉昭沉默太久，又或者是因为他知道这什么，谢空妄问：“你很难受吗？”
“不。”沉昭摇头否决，没有问他突然发问的原因，站起身：“跟我走一趟。”
无论如何，城中人的病都得解决，而在此之前，得先找到病因。
在浊气浓郁到她能看到那些黑色雾气之前，她还无法从五花八门的病人中找出问题所在。
但现在，她知道该去哪里找了，浊气最浓郁的地方，那里就算没有答案，也会有线索。
纵玉绳在30章有提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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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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