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有了一些头绪,但是疼痛还是如附骨之疽影响着沉昭,尽管知道这是生苦能力的副作用,她却不清楚这疼痛到底是因为谁。
无论之前发作过的共感如何折磨,起码能让沉昭察觉到源头。
这无缘无故的疼痛,就像好端端的走在大街上,被人蒙住脑袋劈头盖脸打了三天,纵然沉昭有再好的定力都难以忍受。
“啪嗒”一声,因为太久没有动,凝在笔尖的墨落在纸上,墨迹晕染出浓郁的黑色,糊成一团。沉昭放下轻微发颤的笔,拿起菱纱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谢空妄跟着沉昭一起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脸上浮现几分人性化的纠结,似乎还是不太想放弃自己的建议。沉昭推门出去以后,他正要跟在沉昭身后跨出房门时,一把无声出现的刀横在门口,拦住了他往外冲的身子。
谢空妄与已经佩戴整理好菱纱的沉昭对视片刻,然后伸出手指推了推刀。
他当然推不动。
沉昭呼出一口气,努力在剧痛中保持平静的语气:“你最好不要偷偷出门来借以染上什么奇怪的东西。”
打的如意算盘被沉昭一把掀翻的谢空妄眼神晃动了一下,艰难否认道:“没有。”
沉昭想了想,声音提高了一些:“言午。”
“沉昭姑娘。”
言午没离开旅馆,自然听得到沉昭这刻意提高音量的呼唤。对此,他有些诧异,又有些隐秘的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欢喜,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很快走出了房门。
正当他以为沉昭找他是有什么事需要注意时,原本侧身的沉昭抱着刀转向他:“麻烦言太子照顾好谢空妄,他是凡人,不比修士体质,比我们更容易遇到危险。”
言午僵在原地,他不知道此刻该为沉昭没有再露出那副冷淡的表情与他虚与委蛇而感到欣慰又或是该为沉昭所说的话感到失落,很快他笑了一下,说:“沉昭姑娘安心便是。”
距离惨白的烛火亮起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由于身体不适,沉昭先让陈殊去了苏府核实死者身份,与陈殊说好休息一会便和她回合。然而疼痛并未停歇,再加上病苦很有可能继续对城中百姓出手,沉昭无法心安理得地缩在房间里当闭门不出的乌龟。
心事重重地下楼时,沉昭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抽噎声。她动作一滞,意识到这声音来源于店小二的娘亲李翠岩。
托元昼将李翠岩带回来以后,沉昭遇到的事太多又太杂,几乎忘了她也在旅馆中,但此刻,她忽然又想起——李翠岩也是求过仙药的。
她迟疑着穿过空寂无人的大厅,转过拐角。李小宝在后堂有自己的房间,虽然不大,但比大多只能睡厨房与大堂的小二待遇优厚许多。
摆放在长廊上的杂物略有些乱,似乎没什么人清理。虽然无光,但沉昭可以清楚地分辨方位,她避开散落在地上的瓜果,又绕开积了一层灰的木板,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抽噎声断断续续,从未停止。
沉昭皱着眉走到传出人声的房间外,抬手准备敲门时,听到了一句让她周身发冷的话。
“小宝,娘这就去为你求仙药……仙药一定可以救你。”
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沉昭心神俱震,手腕一扭,原来的敲门姿势转为一掌推开门,然而在看清房间内她从未想象过的可怖场景后,她开始痛恨自己敏锐的五识。
————
“在凡人心里,仙人是无所不能的。”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坐在轮椅上的客人已经苏醒,少女面色如常,顶着身上的数个血洞,言笑晏晏地给客人倒上一杯茶——冷茶。在这种时候,就算她再想讲究,也很难搞到热水。
冷水冲泡的茶没有茶叶的香气,还带着微苦的涩,但好在少女也品味不出来。
易灵宝没接少女的示好,她暗自催动灵力,想要控制自己僵硬的四肢。
她不领情,少女也不在意,呷了一口自己面前的茶水,但浅红的液体顺着她喉咙处的可怖伤口流出,打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少女有些苦恼地伸手堵住伤口,对易灵宝歉疚一笑:“不好意思,说好给你讲故事的,我却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
从醒来就被少女单方面做决定,并没有和她说好的易灵宝眉头一压:“放我走。”
少女显然也没将她这个反应放在心上,像是根本听不懂易灵宝说话似的。她放下茶杯,用干净冰冷的手摸了摸易灵宝的头,笑眯眯道:“你好像一个娃娃啊,我小时候最想要一个可爱的妹妹了。”
真实岁数不知道比面前少女大多少的易灵宝:……
很快她意识到了不对,在她苏醒以后就努力调动的灵力竟然被少女这随意的接触重新压了回去变得更加凝滞。
少女轻巧地拍了拍易灵宝的肩,说:“好啦,听话,我要去换身衣服了。”
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易灵宝逃跑,她说走就走。
易灵宝也跑不掉,她醒过来以后就尝试过,但是她腰部以下的肢体完全没有知觉,像是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禁锢在了这个轮椅上。
挣扎无能,易灵宝只能观察她现在所处的环境来应对意外。
门外白色的灯笼燃着幽幽的光,房间内的陈设并无特别,若非要说出不对劲的地方,那就只有少女刚刚僵硬的走路姿势了。
易灵宝捏着耳垂下的弓,心情有几分焦躁,虽说自己并未受伤,但是挟持她的少女也太过诡异,神弓护主射出的箭明明已经洞穿了她的身体,却没有给她带来一丝影响……但这怎么可能!
这个少女身上既没有灵力波动,也并没有被种下傀儡丝的痕迹,易灵宝想不通她还能顶着喉咙与心口的血洞行动无阻的原因。
总不可能是鬼修吧。
易灵宝见过的鬼修虽说不多,但没一个是这样双颊红润的模样,鬼修要在凡间墓地或者死人堆中吸取鬼气修炼,哪能和正常人一样?
很快,少女换了一身淡粉色纱裙回来了。
易灵宝看着她的腿部,目光一凝。
尽管新换了衣服,但是少女衣裙上粘染的血迹更多了,大片的血迹从她膝盖的位置扩散,几乎将裙子染成暗红。
注意到易灵宝的视线,少女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裙摆,似乎想要遮住那大片骇人的痕迹:“不好意思,我没有更多的裙子了,吓到你了吗?”
如果面前这个窘迫的少女是凡间的鬼,那未免也太无害了一些,易灵宝倒不至于被这点血迹吓到,她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得到了来自易灵宝的回应,少女眼睛亮了亮,她嘴角勾出一个雀跃的弧度,将桌子上的茶点又往易灵宝那边推了推:“快吃呀。”
易灵宝认出碟上的糕点是豌豆黄和云片酥,担心里面加了东西,她拒绝道:“我不爱吃甜的。”
少女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她“哦”了一声,自己扒拉了一块豌豆黄吃进嘴里。
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居然和陈殊有几分相似,易灵宝瞥了少女一眼,假意关切道:“你的伤口没事了吗?”
易灵宝第一次主动开口,居然还是关心她,少女灵动的眉眼浮现惊讶,她猝然看向易灵宝,咽下了嘴里的糕点,笑了起来:“已经好了!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姐姐,她给了我很多药呢。”
说着她献宝似的拿出一个小玉瓶,给易灵宝晃了一眼就收了回去。虽只有一眼,却足以让易灵宝看清细节。那看着普通的玉瓶在易灵宝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这样的药瓶她也有许多。
它们都来源于沉昭。
易灵宝抓到一点线索,不敢放手,她声音紧绷,道:“是什么时候?”
少女不太记得事了,她皱眉冥思苦想,道:“很久之前吧。”
她吃得心满意足,对易灵宝道:“好了,姐姐,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颇具待客礼仪地给易灵宝重新斟了一盏茶,易灵宝心不在焉地想着出路,但在少女张口的瞬间,她就挺直了后背,难掩震惊地看向她。
“从前,有一个叫做天一宗的门派。”
从前,也有一个很小的村子。
村子有多小呢,在村东头拿几块糖,走到村西头已经等了一堆小孩子叫着要糖吃。一整个村子不过十几户人家,今日你帮我带一下孩子,明天我帮你带几只猎到的野兔。家家相亲,知根知底,虽然偶有龃龉,但常常还来不及置气,双方就被邻里压着彼此开解矛盾。
因为这个村子太小,就连仙人,孩子们也只在过路货郎口中听说过。
云千里就出生在这个村子里。尽管父亲早逝,但在村中叔叔婶婶的看顾和娘亲的呵护下,她平安长到了七岁,成了村子里名副其实的村大王。整日里不是带着孩子们下河中摸鱼抓鳖就是跑到山上疯玩。
当千里再一次因为玩得一身泥被娘亲云安拎着耳朵教训时,村子里读过书的宋婶笑着对她娘亲说:“云妹啊,你家千里取这么个名字,可不就是能行千里之路吗?谁家孩子能像你家千里这样闹腾皮实,依我看呐,千里长大以后,说不定走得比老王还远呢!”
老王是宋婶的丈夫,听说年轻时去过言国皇城,见到过出行要用八匹马拉车的大官。
听到婶婶的话,云安低头看眼睛珠子亮得跟蜡烛似的云千里,有些迟疑着松了手:“真的?”
云千里耳朵一被解放,一溜烟又跑不见了。
云安低头一看,自己新做的衣服又被倒霉孩子按了两个泥巴手印,一瞬间什么自己孩子往后衣锦还乡的畅享都没了,她脑海里充斥着怒火,吼道:“云千里!你给我死回来!”
还好,小时候的顽劣随着年岁渐长而退却,云千里虽然还是喜欢疯玩乱跑,但至少不会做出在泥潭里打滚只为了伪装自己不被捉迷藏的朋友发现这样诡异的行为了。
时间就这样流淌,云千里十岁那年,村子里来了仙人。
说来也并不合适,仙人是昏迷在村口被老王发现后带回来的。
为什么叫她仙人呢?因为仙人身上的衣服,那模样和质感云千里只在货郎口中听说过,飘若流云,灿如繁星的抽象形容忽然有了一个具体的概念。更遑论仙人不像凡人的容貌,云千里只看一眼,都觉得心脏怦怦跳。
虽然不知道仙人为什么昏迷,但是村子里的大家都很热心,轮番照顾长睡不醒的仙人。
连爱玩爱跑的云千里,都歇了玩闹的心思,一心一意等仙人苏醒。
半个月以后,仙人离开了。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像流云一样无声无息地来,又像流云一样离去。
只有放在桌子上的三盒丹药,能证明她知晓村中大家所做的一切。
大家陡然之间见识到真正的仙丹,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像传说中的那样可以起死回生长生不老,一时之间谁也不敢动。最后,收留了仙人的婶婶出来做主,清点了盒子里的仙丹。
仙丹只有十五颗,但是村子里有几十人,均分肯定是分不到,于是她说优先分给有需要的人,比如前几年摔断了腿的赵力、被野兽咬掉了左手的李久等人。
大家都没意见,毕竟他们生活上的不便都有目共睹。
分完以后,仙药还剩十二颗,村子里一共十一户人家,每家分一颗,还能剩下一颗。剩的那颗仙药放在婶婶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拿到属于云家母女俩的那颗仙药以后,她们一起回了家。
云安将仙药收了起来,在她看来,她身体康健,云千里更是生龙活虎,没必要现在就吃。
第二天,当天还蒙蒙亮的时候,云安起床去溪边清洗衣物,遇到了坐在路边呜呜哭赵力,她担心赵力出了什么事,过去一看,发现赵力竟然没带拐杖,他捏着自己的腿,又哭又笑。
仙药真的有用!
它不仅让赵力的腿一日之间复原如初,还让李久重新生出了左手。
这消息像投进水里的石头一样打破了村子里几十年的平静,大家都难以相信世界上能有这样神奇的东西,却都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
也有无病无灾吃了仙药的,效果虽说不如赵力那样明显,但都说精神更好了。
除了这个小小插曲,云千里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直到三日后,云千里上山帮云安找野菜时,脚一软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被心急如焚的云安找到时,她满身鲜血遍体鳞伤,昏迷了一天才醒。
但那条路她走了五六年,就算再不小心,也断然不会狼狈成那样。
更糟糕的是,当云千里身上的伤口勉强痊愈以后,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原本流畅有力的小腿与结实紧绷的大腿像是忽然离家出走了一样,云千里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她腰部用力挪下床,但毫无知觉的腿没有给出支撑她站起来的力道,带着她瘫软跌倒。
云千里茫然无措地趴在地上,听到动静的云安快步跑进门,看见她捧在手心里的孩子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听见她骄傲的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孩子无措地对她说:“娘,我站不起来了。”
在那一刻,云安想的是什么呢?
小时候被夸能行千里的孩子最后落得一个再也走不了路的下场,只是因为她想帮自己的娘挖些菜挣作家用。
云安将自己关在家里,给云千里毫无知觉的双腿按摩,变着花样给她补身体,但云千里的腿还是像夏日的河床一样干枯下去,露出嶙峋的骨头。
因此,她错过了村子里的变化:一直以来热热闹闹的村子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云安绝望之际,找出被压在箱底的仙药,想要喂给云千里吃下。
但是她只拿出一个空荡荡的盒子。
分给她家的那枚仙药失踪了。
云安疯了一样敲响了王家的门,想要找宋婶将最后的仙药给她。
面容干枯如树皮的宋婶没有迎接云安进去,而是堵在门口,身子隐藏在门后,她阴冷的视线扫视着云安,听到云安的要求,口中溢出怨毒的笑声:“仙药……哈哈哈,放了三天就会消失啊,怎么,你没有吃吗?”
尽管再怎么悲痛,宋婶的异常都让云安警惕起来,她扯了几句闲话,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宋婶的视线依旧附在云安背后,让她浑身发凉。
没有仙药,云千里能站起来的希望也彻底断绝,云安每晚以泪洗面,最后打起精神,决定离开村子。
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村子里,只有来往的货郎会带来外界的消息,曾经有一位货郎说过,在言国南部,有一个叫做无药城的城池,城主叫姚让尘,他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医修,又心怀天下百姓,宁可一文治凡人,也不愿百金救修士。
她手艺不错,打算自己做一个简单的轮椅,方便带着云千里去找货郎口中医术一绝的大善人姚让尘。
她不是没注意到村子里越发诡异的气氛,再蠢笨的人也能在这等情景下琢磨出个一二三来,那所谓的“仙人”留下的丹药,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仙药,不然宋婶为什么会在听说她没吃仙药以后,露出那样嫉恨与不甘的神情?
但已经打算离开的云安没有闲心关心村中的人,她砍来木头,学着木匠那样拼接靠背与扶手。
在这期间,千里一直很少哭闹,但云安看见她躺在床上安静看书的样子,想到她小时候漫山遍野地疯玩,眼泪止不住地流,还要云千里反过来安慰她,但是怎么会不难过呢?云安躲在一旁时,不止一次看到千里对着自己的腿捶捶打打,试图从这样的刺激中找回自己的感官,等云安站在千里面前,千里又会对云安露出并不甜蜜的微笑。
她不愿意让陡遭厄运的母亲再因为自己的痛苦生出新的痛苦,云安便也装作不知道,只是离开房间,干涸麻木的心又会汩汩涌出苦涩的眼泪。
少女的讲述暂时停歇,易灵宝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问出一个答案已经昭然若揭的问题:“你就是云千里?”
然而出乎意料,少女微微一歪头,对易灵宝一笑:“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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