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沉昭毫无波动的声音,言午绷紧了后背,没有人看见,在言午宽大的衣袍之下,他的手臂顷刻之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他抿着双唇,笑容有些勉强与苍白:“沉昭姑娘。”
应青锋第一反应是挡在沉昭与沈昀前面,她指尖灵光震动,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言午:“以活人炼制偃偶?”
沈昀对上沉昭平静的眼神,有些苦涩地想:原来当初姐姐在灵殁天就对这件事多有揣测,只是他天真,从未深想过。
他一直清楚沉昭是一个防备心与警惕心强到有些病态的人,可是人诞生于这个世界,最初都有一个柔软的心脏。每当意识到沉昭那些冷淡与防备后代表的是她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会长出这样一颗冷硬的心脏,他都会倍感无力。
那是沈玄与他都不曾参与的时光,多年后的弥补无法抚平过去留下的伤疤。
言午的畏惧与身体下意识的颤抖沉昭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将人逼得涕泪横流浑身发抖的恶趣味,只是观察一下言午的反应——对活人炼制偃偶这件事的反应,人的第一反应是很难伪装的,更何况沉昭突然开口,他在这瞬息之间能伪装得这么完美的话,那算沉昭倒霉。
假如他经手过,无论如何,沉昭都不会和这样草菅人命的人合作——他只是沉默。
在还没有选择到合适的合作者之前,对于言夜残害凡人这件事,他选择缄口不言,明哲保身。
沉昭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她并没有理由指责言午在他所面临的威胁下做出的选择,她只是觉得无力。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因为倒在了长案上,她的手被硌出了许多红痕,有的甚至隐隐有血色渗出,但是那细微的痛楚比不上生苦的十之一二。
那是依托在言午身上的怨恨,被活生生打断四肢,被搅碎五脏六腑,他们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像陶瓷那样被打碎重塑,成为人手中可以随意操纵的偃偶。
他们的血与恨只有一小部分汇聚在了言午身上,但就算是这小部分,依旧折磨得言午在秘境之中痛不欲生,让无意识窥探到这部分的沉昭隔着山与海,隔着两个国家与中间庞大的地域,让沉昭共感到亲历者的哀痛。小笙说得没错,生苦的力量从不能用来杀人,杀人的一直是人,折磨人的也是人。
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不愿再细想下去,坐直了身子,直视言午的双眼,说:“言太子,你想要什么?”
告诉她言夜的秘密,总不能是因为他突发好心吧。
“我已经告诉过沉昭姑娘了,”言午语气柔和,眼神专注地看着沉昭道:“在下所求不过一个自由。在皇姐掌控了言国以后,我的双手被她种下傀儡丝,乐修最重要的就是一双手,我不得不听从她行事,在言国皇城中,我一有异动,就会被她察觉,所以,只能依靠沉昭姑娘了,沉昭姑娘背后是沈国,想必能为我谋得一处安居之所。”
沉昭听完他的剖心之言,总结:“你想要言夜的命,但是你自己做不到,乐修修音,战斗力并不是特别强盛,特别是针对无魂的偃偶,所以你不得不找一个足够强大的人代你行事,这个人最好和你立场一样与言夜对立,还不会被利益蛊惑。”
综上所述,沉昭在一屋子人或平静或专注或喜爱的眼神中,道:“我只是金丹,并不认为我有与言夜抗衡的能力。”她的瞳孔在秘术的加持下极黑,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言夜被那双眼睛盯着,竟然有一种自己的心思都在她的注视下一览无余的错觉,他忍不住按住了自己眉心,用力按了按,说:“沉昭姑娘,我已经告知给您足够多的信息了,”他委婉道:“有时候太过贪心,是会适得其反的。”
确实不能逼得太紧了,言午也不是任人揉搓的兔子。
沉昭倚靠在床沿,本想说话,忽然抬手掩住嘴唇咳嗽起来,她咳得很慢,但是像一座被敲响的钟,一声起,声声回荡。一点点血色从她指缝渗出,沈昀眼尖,又离沉昭最近,最先看到了沉昭手上的血,他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恐怖,抓住沉昭的袖口,绣着幽兰的袖口在外力之下绷出沉昭伶仃的手腕:“姐姐!”
沉昭静了一瞬,握住了手心的血迹,对沈昀道:“我没事。”她垂眸,有些失神地望着绸缎上的点点浊气,浊气旁人无法看见,她却看得很清楚,那是从她咳出的血液中渗出去的。
许久没有出声过的刀灵忽然道:“你不能留在沈国了。”
为什么?她在心中问。
浊气藏匿在她的影子与血肉中,在今日之前从未出现过影响她身体的情况,哪怕当初被小笙控制,想要杀死她,都是从外攻击,为何独独这次,伤到了她的肺腑?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八苦与灵族相对,就应当清楚,二者力量生来对立,以灵族的身体掌控八苦的力量浊气,本就是铤而走险。一旦失衡,不是你被浊气吞噬,就是身体自发产生严重的排异。”刀灵依旧是那个沙哑古怪的声线,她慢慢说:“沈国是灵族的地盘,新生的灵族在这里生活,已经逝去的灵族残留在这里的清气会自行为同族洗筋伐髓。但是你和旁的灵族不同,八苦由你亲手斩杀,九寸心又作为桥梁引渡浊气,将其转化为可以被你掌控的力量,九寸心远比此处无主的力量稳定,它维持了你体内灵族力量与浊气的平衡,但是这里会破坏这个平衡。你掌控的八苦力量本就尚不完全,甚至称得上弱小,但是它与你一体,所以此处的力量连带着净化你的身体。”
沉昭恍然,若是一个完全的八苦或者灵族也就罢了,但是她与浊气一体,偏偏还是灵族,清浊一体,两种力量互相倾轧,是九寸心镇压住了两种力量,维持着稳定,但是现在,已经逝去的灵族力量打破了这份平衡,所以她的身体才会突然恶化,是因为那份力量将她的身体和血肉中的浊气一同判定成了污秽。
怎么偏偏会是这个时候......
但是眼下并没有留给沉昭多少思考的时间,沈昀还攥着她的袖子,几乎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沉昭头疼地想要解释,却发现开口时,喉咙会涌出更多的血液——疼痛不是很剧烈,清气在清理浊气的时候,同时还在治愈沉昭体内的伤,总归不好受。
她咽下舌尖的腥味,在新的血液涌上来之前,语速极快地说:“言太子,还请先离开,我...”话还未说完,她紧皱眉头,死死捂住嘴,血从她指缝流出来,顺着腕骨滴在崭新的被褥上。
应青锋罕见地没了笑容,她挪动了步子,将目光晦涩的言午与沉昭隔绝开,开门见山道:“言午殿下,谢空妄公子,请先离开。”
言午没有推拒或找借口留下,顺从地跟着她往外走,谢空妄落后几步,眼眶中倒映出被褥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而言午在跨过门槛时,忽然扭头,看着被沈昀扶住的沉昭,道:“沉昭姑娘,向来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
回应他的是来自沈昀暴怒的一声:“滚开!”
沉昭仍然在咳血,口中不断涌出的血让她几乎说不出一句连续的话,沈昀回过神,死死抓住沉昭的手臂,神色惶恐:“姐姐!你到底怎么了。”
难道没有办法吗?沉昭问刀灵。
“我没有办法,九寸心是灵族的力量,无法阻止这些无主力量,就像海无法阻止河的涌入,”也许是沉昭大口吐血的样子太过可怖,刀灵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焦虑,那原本沙哑难听的嗓音多了几分沉昭熟悉的音色,但是这点思虑很快被逐渐出现的疼痛覆盖过去——从血到肉再到骨,这些清气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清除掉所有的浊气,但是无论如何清洗,沉昭咳出的血中掺杂的浊气最终又会回到她的身体内,唯一极速衰败下去的,只有沉昭自己罢了。
再这样下去,沉昭真的要变成修真界第一个吐血而死的修士了。
沉昭硬撑着自己的意识,她的视野因为失血太多而变得昏黑,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扶着她的沈昀也染了一身殷红,他声音有些颤抖,伸手为沉昭擦掉脸上的血,但是很快又会被新的血迹覆盖。
熟悉的偌大的惶恐再度笼罩住了沈昀,他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拿出许多丹药,想要全部喂给沉昭,但是沉昭吐血吐成这样,哪怕咽下去的也会被再次吐出来,那些价值连城的丹药,纯白或竹青,都在最后沾上了血,滑落在被褥里,像孩童用作玩乐的弹珠。
他无助地揽着沉昭的肩,感受到来自怀中人的颤抖与逐渐虚弱的气息,凉意划过面庞,他咬着牙,没有再拿出丹药或是什么灵草。
他拿出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有着金丝缠就的花枝,银星石点缀的纹路,是沈玄曾经送给他用作防身的武器。但是后来他开始修习阵道,这把匕首也就一直搁置在他乾坤袋中,再未取出来过。
现在,匕首上映照出他的眼睛,一双翠色的有着菱形瞳孔的眼睛,若要说灵族与人族外形上最大的区别,当属这双眼睛。
他在沈玄的教育下长大成人,有着完整的关于灵族的传承,他知晓有关灵族的一切,自然也知道连沉昭都不是很清楚的秘密。
就像星斗门穷一宗之力,供养献祭出来了一个不完整的灵族,只为了谋划那一颗心。而完整的灵族,她们的心脏则有着更加完整的力量。
假如姐姐有了他的心,是否——能够得到一线生机?
沉昭已经完全脱力昏迷,沈昀依旧揽着她的肩膀。
沈昀曾经去其他城池时,见到过将自己的幼弟抱在怀中的姐姐,他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还是羡慕的。那时候他还没有姐姐的消息,只能期盼着有朝一日,找到姐姐以后,能这样亲近地依偎在一起。
但是很显然,他的姐姐并不是一个热切的人,哪怕最近隐隐有愿意亲近他的意向,单看行为也看不出来。沈昀在沉昭离开秘境后,将曾经沉昭的态度与现在做对比,高兴地发现,她态度软化了不少,再也不会说一些徒伤人心的话语刺痛想要靠近的他。只是相比寻常的姐弟,他们依旧像一对偶尔会说几句话的朋友。
第一次靠得这样近,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沈昀的匕首握紧了几次,最终又放开,他坐在床边,慢慢地伸手,拥抱住了躺在他臂弯的沉昭。沉昭躺在床上,他侧坐在一边,却要拥抱她,两人骨头抵着骨头,看上去别扭极了。但是与难受的姿势相反的,却是沈昀心底水一样将要溢出的满足。
他的长发因为碰到沉昭的侧脸,粘连上一点血迹,他轻声道:“姐姐,一个人真的很孤独。”
她是姐姐啊,怎么能让弟弟忍受这样的孤独呢?
抱住沉昭的手又松开了,抓住了放在被子上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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