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些细碎的片段，在寂静的夜里缓缓回放，回忆是没有温度的，却带着十五岁少年的热烈张扬，悄悄刻进记忆深处。
汤勉从不说想念，只是在梦醒时分，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不叹气，不流泪。
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直至晨光穿过玻璃，在地面切割出明暗的交界线。
手机闹钟响起，他回过神来，走进浴室，冷水拍打在脸上，洗去一夜的疲惫，随手拿起昨天的夹克下楼，衣料上还残留着熟悉的香水味，只是衣服略显皱褶。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候，看到汤勉下楼，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顿，眼中掠过一丝震惊，向来注重仪表的汤检察官居然穿着昨天的旧衣服，这幅摸样倒是罕见。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检察院的工作依旧繁忙，他穿梭在案件与会议之间。
傍晚时分，他走出检察院大门，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尹元”的名字，他划开接听，语气平淡无波：“喂。”
“下班了没？金胜被调回来了，出来庆祝庆祝？”熟稔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汤勉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好。”
金顶国际酒店，坐落于北城经济中心区，他乘坐电梯直达顶层的行政套房，进入一间宽敞的套房，房间内灯光柔和，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夜景，这座城市的繁华尽收眼底。
尹元熟练地从房间酒柜里取出一瓶珍藏的好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香气四溢。
三人围坐在沙发上，两人聊到高中的那一群朋友，如今各自在行业内打拼。
闻新去了南方城市施展拳脚。
薄何带着相机满世界的乱跑。
花笺能力出众，去年升职到外企总部工作。
金胜毕业后被分到基层部队带兵，最近刚调回来。
尹元这些年一直守着家族企业。
汤勉读大一的时候想在政大留校教书，最后却走向政坛。
江灿，江灿……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没人敢在汤勉面前提起他。
汤勉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指尖偶尔摸索着杯壁。
酒精渐渐卸下了他的防备，汤勉的脸颊泛起薄红，终于，他放下酒杯，平日里冷冽的声线多了几分沙哑，抬眼看向两人：“有没有办法让我去一趟美国。”
尹元和金胜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对视一眼，随即沉默。
突然要去美国，两人只能想到江灿，他这些年在美国？十五年前只是说去治病，连他的爷爷——江誉教授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当年因为江灿，汤勉和父母闹翻了天，江灿出国的那一天，他刚追到机场，就被父亲带来的随行警卫按倒在地。
一个电话，就凭他汤外交部部长——汤恒的威名，所有的交通运输公司不到半小时的时间，把他拉进了黑名单，断了他离开的路。权力的阴影笼罩下来，汤勉被彻底困在北城。
三年前又因为那场严重的车祸，他看见向来要强的母亲居然哭了，于是他接受了母亲的安排，一个经验老道，刹车都比别人稳半拍的司机。
汤勉见两人不语，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流动的夜色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车子停在公寓楼下，他推门下车，检察院离这里要横跨大半个城，他始终不愿意换房子。
掏出钥匙开门，屋内陈设一如往昔，他和江灿上大学后租了这套房子，两人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江灿出国后，他始终没搬走。
靠在沙发上，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想起高一开学不久。
赵筠在正式上课第一天公布了他们的考试的成绩，没有留任何情面。
高考是知识深度，解题速度，抗压能力的综合较量，谁骄傲，谁松懈，谁就会被甩在后面，收起傲气，正视差距，才能在将来争得一席之地。
军训之后除了汤勉，一个宿舍都选择走读，只有中午在宿舍休息。
江灿和金胜住在一个小区，两人结伴骑自行车上下学。
尹元每天家里车接车送。
闻新家是外地的，姑姑提出把他的户口落在自家名下，就为了让他能有更好的教育。他知道姑姑是真心疼他，可看着姑姑家不大的房子，想着自己要挤占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心里总觉得不自在。他想住校，只是姑姑每天雷打不动的接他，时间久了他不再提住校的事。
汤勉家离得远，家里也就他一个，索性他就住校了。
早上，他独自面对食堂的人山人海，起初他去尝试过，看着排成长龙的队伍他放弃了。就这样日复一日，空荡荡的胃终于不堪重负，在临近上课发出了抗议，他趴在课桌上，脸色白的吓人。
江灿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水：“没吃饭？”
汤勉点了点头，刚喝了两口就听见尹元的声音。
“哎，快上课了你去哪儿？”
汤勉只看见江灿跑出去的背影。
上课铃声响起，历史老师走进教室，江灿还没有回来，直到老师开始讲课，他才在在门口。
“报告。”江灿的声音带着点急促，头发被风揉的凌乱，额前还顶着一层薄汗。
江灿被罚站到了教室后面，抬腿就往汤勉的方向走去，趁老师转身的瞬间塞给他一包奶盐味的苏打饼干。
汤勉愣愣的看着他，喉咙有些发紧，夏阳照在他的身上，眉眼间是未褪去的稚嫩，柔和的脸庞没什么攻击性，看着让人觉得很干净。
江灿对汤勉眨了眨眼给他递了一个口型“快吃”。
汤勉胃里的灼痛消散下去，心里泛起了酸涩和柔软。
裤兜的手机突然诈响，在教室格外刺耳。靠靠靠，他忘记交手机了。
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历史老师把粉笔重重拍在讲台上：“江灿！下课去班主任办公室！”
他手忙脚乱的按掉铃声。
班主任办公室里，赵筠语气严肃：“三千字的检讨，明天交给我。”
回到教室，花笺打趣道：“恭喜啊，这才上课第二周，就喜提三千字大作文。”
“你又偷听！”江灿指着花笺。
花笺后桌的薄何问她：“什么叫又啊？”
花笺想起那件事就想笑，转后去和薄何讲：“小学的时候要带红领巾嘛，这货没戴，然后那天刚好遇到校领导检查，他就在脖子上围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躲过了校领导，没逃开班主任，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我就跟着顺便听个热闹，就听见班主任让他套一个星期塑料袋，哈哈哈哈，我不行了。”说完她捂笑抽的着肚子趴在桌子上。
薄荷叶觉得有点好笑：“那他真的戴了一个星期塑料袋？”
花笺终于缓过劲儿来，点了点头。
江灿给花笺犯了一个白眼，掏出手想看看到底是谁上课期间给他打电话，屏幕上显示着一串陌生号码，标注着“骚扰电话”，他愣了三秒，火气“噌”的上来。
汤勉看江灿脸色不太好，主动走到江灿桌前，不小心瞥到那四个字，又想起花笺刚刚说的话，他也有点忍不住笑，抬手握拳虚掩在唇前：“检讨我来写。”
第二天距离早自习还有半个小时，汤勉坐在床旁查看检讨，宿舍门“咔哒”一声开了，他抬头撞上了江灿的视线，眼底满是惊讶：“你？”怎么会在这人。
江灿晃了晃手里的早饭，歪头笑着说：“我也没吃，一起吧。”随即拉了把塑料凳子坐在汤勉对面拆分好两份饭。
早晨的光落在两人头顶，铺上了一层光晕，他余光瞥见江灿正在喝豆浆，睫毛随着吞咽轻颤，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的发慌。他其实想告诉江灿不用因为他特地跑一趟，但又贪恋着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最后只是挤出两个字：“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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