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全球，精神病人杀人无罪释放的争议，核心集中在法理与人情、鉴定公信力等多个层面。
从法理来讲，让因病理丧失善恶辨识力、行为控制力的精神病人担责，违背“法不强人所难”，是司法文明的体现。
但这与公众“杀人偿命”的朴素正义观相悖，公众难以接受夺走生命的凶手因精神病就免于刑罚，觉得受害者的权益未被保障。
精神病司法鉴定体系并不完善，曾出现过同一嫌疑人被不同鉴定机构出具相反结论的情况，让公众怀疑鉴定的客观性。
同时，部分人担心有人利用鉴定漏洞装病脱罪，将精神病鉴定视作“犯罪帮凶”，而这种装病或误鉴的怀疑，进一步放大了公众对无罪判决的不满。
公众害怕无罪释放的精神病人若缺乏后续强制医疗和有效监管，会再次危害社会。
现实中，不少精神病人作案前处于“脱管”状态，这让人们对这类群体的管控充满担忧，进而质疑对其无罪释放的判决是否会埋下新的安全隐患。
十月秋雨斜斜打在法院的玻璃幕墙上，像一道模糊的水痕，把旁听席上江灿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盯着被告席上那个穿着灰扑扑外套的男人——张满。
庭审进行到关键环节，对方辩护律师的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回荡在空旷的法庭里：“经三次独立司法鉴定，被告人张满作案时处于精神分裂症急性发作期，完全丧失辨认和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根据《刑法》第十八条，请求法庭依法免除其刑事责任。”
江灿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褶皱里嵌着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忘不了爸爸倒在血泊里的模样，忘不了妈妈被吓得心脏病发，最后抢救无效盖上白布的样子。
我方辩护律师杨帆，语气沉重却坚定：“被害人江沙，其妻子向晚有遗传心脏病史，因受惊吓突发恶性心律失常抢救无效死亡，二人无任何过错，其生命权应受法律保护。
即便被告人患有精神疾病，也需考虑社会公众的安全与公平正义。请求法庭综合考量，作出兼顾法理与人情的判决。”
法庭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在持续。法官敲击法槌的瞬间，江灿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被告人张满，因作案时无刑事责任能力，判决免除刑事处罚，依法对其采取强制医疗措施，直至其不具有人身危险性……”
判决声落下的那一刻，张满的舅舅应屹松了一口气。而江灿却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
江灿踏出机场大厅抬头望向天空。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天气，法院的判决让他心灰意冷，不久之后就被同学发现自己在服用抗精神病药品，学校要求他出具相关证明。爷爷被举报在学术活动中存在违规泄露带走调查。汤勉因为和自己的恋爱、病情被他父亲甩了一巴掌。
太多的事堆在一起，让他沉闷压抑，满心想着逃离，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去。
冷空气钻进他的衣领，骤然打断那些杂乱的回忆，只看见呼出的白雾在风里散尽。
一声短促的车喇叭突然刺破喧闹。他下意识抬眼，路口一辆黑色轿车正对着他闪了闪灯，副驾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杨叔。”
杨帆看这孩子身后空荡荡的，没有行李箱，没有背包，这次回国也只是处理父母的案子，处理完，怕是转头就要走了。
十几岁的年纪，一场变故痛失双亲，至今还记得他父母走的那天，江灿歇斯底里哭喊。
现在他笑都带着几分疏离，杨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也只化作一声轻叹：“外头冷，赶紧上车。”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坐稳，杨帆踩下油门。
红木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喧嚣，江灿坐在沙发上，杨帆给他接了杯热水就聊起了正事。
“张立是三次司法鉴定的鉴定人之一，今年五月，你还在南极的时候，我无意间撞见他和应屹。”杨帆把一份银行流水帐推给江灿。
应屹北城的大企业家，母亲又教出汤恒这样叱咤政坛的人物，谁敢得罪？
“他好赌，我查到这些年应屹一直为他填赌债，然后我又查了当年所有的鉴定人，无一例外，当年鉴定出来的七天前有一笔汇款打在他们的远房亲戚账上，应屹很聪明用的是不同账号，但金额一样。”
“我们可以从这里下手，这起案件时隔太久，要想追诉，只能报请最高检察院核准，我的学生丁正，在那里担任检察委员，负责审议案件，我们可以请他帮帮忙，尽快重审此案。”
江灿点点头，站起身端起茶杯敬了杨帆，清脆的碰撞声在密闭的办公室里回荡，像为这桩沉寂已久的旧案，敲下了重启的信号。
“我爸爸妈妈的事，多谢杨叔叔费心。”江灿从南极回来一头扎进了实验室，昼夜不停的整理原始数据、校准仪器误差、撰写分析报告，当“副教授”的任命通知下来时，他没有庆祝，订了最快的回国机票。
“我和他们都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谢谢太见外了。”杨帆的声音压得柔缓，全然没有刚刚议事的严肃。
江灿抬手看了一眼表盘，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没有半分张扬：“我请叔叔吃饭。”
这些年他和江誉教授一直保持联系，知道江灿在国外发展的很不错，所以杨帆没有推脱。
在饭桌上两人聊了很多，江誉教授一大把年纪，舟车劳顿太耗精力没有跟着回来，江灿还是不肯回家，选择住在酒店。
江灿刷开酒店房门，柔和的灯光漫出来，他把大衣放置在衣架上，径直走进浴室，花洒打开，冷水冲刷着疲惫，泡沫顺着发丝滑落，待擦干身体裹上浴袍时，整个人都精神了大半。
提前在客房电话里预约的洗衣服务，在刚吹干头发时，门口传来轻叩声：“您好，洗衣服务。”门外的服务生声音温和。
他拉开门，拿出脏衣物递了过去，服务生接过时动作轻柔，仔细核对了衣物件数，又简单确认了洗涤要求，随后将衣物整齐放进收纳袋，再次道谢：“先生，洗好后会第一时间送回，祝您入住愉快。”
关上门，江灿坐在沙发一角，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划过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轻触拨号键，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传来爷爷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到了吗？”
江灿的声音不自觉放软，带着轻哑的声音：“住进酒店了。”他望着窗外的夜景，嘴角扬起笑意：“今天见了杨叔叔，明天晚上请检察院的人吃饭，都安排好了，就是想第一时间跟您报个平安。”
江誉的声音透着欣慰：“一路累坏了吧？爷爷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挂了电话，拿起桌子上的遥控轻轻一按，酒店的落地窗帘便无声闭合，彻底挡住了窗外的夜色。他逐一关掉房间里的所有顶灯，只留下床头那盏低亮度的小灯，暖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柔和的光斑。
掀开被子，把浴袍往地上一扔，然后躺好，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疲惫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伴着床头灯的微光，坠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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