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一声低吼划破沉寂。
拂衣和谢与灵双双抢出门外,相视一眼,循着声音来处奔去。
这熟悉的声音时隔数月竟然又在谷中出现了。
空旷昏暗的石室内晃着两点烛火,一道黑色身形站在中间,手脚皆被铁链缚住,挣扎间带起响动,在偌大的石室内发出回响。
济时面色沉静地拿着一柄沾满黑血的匕首,一点点剖开那人的心口,上药、缝合。动作利落、一丝不苟,若是忽略这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看起来倒像是在精心缝制一个布偶。
只是配上涌入的丝丝凉风、布偶时不时的低吼,还有满屋的血腥腐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济时突然停手,满意地打量着她的作品,转身笑着看向两人:“如何?试试?”
话音刚落,那布偶猛地抬起头,睁开眼看向拂衣。
但那双眼睛布满黑气,已然看不出其中的神色,拂衣却认出了他,是百里回时。
那日赌坊之中,拂衣暴露身份引开众人,边青陌正趁机带着百里回时离开,一路几乎昼夜不停地赶到百药谷。
两人方才换过血,药物中的毒素已然全部流进百里回时的身体。但时间尚不算久,一时倒也看不出太多症结。要想弄清其中关键,需得加速毒发,纵是施针强行逼他运气,收效仍不显著。
若能再换一次血,让毒素再体内加倍积累,自是更好。
可是血从何来?
自然来自赌坊。
那日赌坊中丢失的瓷瓶便是拂衣潜入冰窖带走的,至于为何后来并未被人发觉?
因为确实不在拂衣身上,而在边青陌那处。
可是未曾想到,一朝毒发,竟会是这般模样。
双眸分明已经无光,可拂衣觉得,那道视线却是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唰的一声,拂衣拔剑出鞘,沉声道:“那便试试。”
铁链打开,百里回时猛地冲出,双臂打开,直扑向拂衣。
身形之快,比之当日在赌坊见到的和边青陌对战的那人还要快上数倍。
一旁的济时轻笑道:“用药狠了一些,他现在可不是数日前那个毫无功力的人了。”一手支颐,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三人,神色间竟有几分得意。
拂衣身形一晃,避开他这一扑,手腕圈转,待要递剑,却见百里回时猛地转身,一拳挥来,擦着拂衣的剑锋而过。
拳势未止,直直砸进一旁的墙壁上,立时砸出一个大坑。
百里回时突然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愣愣地看着拂衣,有些不可置信:“姐姐……”接着眸色一沉,神情中染上一种偏执的疯狂,想要立时将面前这具身体里流动的鲜血据为己有。
一旁的谢与灵紧皱眉头,从喉咙间挤出两个字:“姐姐?”
拂衣刚想转身看他,眼前黑影一晃,谢与灵已在她的身前站定。
嘭的一声,百里回时身子飞起,撞在石壁上,又重重摔下,滚在地上,碎牙混着鲜血喷在地上。
远处的济时向后缩了缩身子,突然觉得这石室里满是杀气。
百里回时只愣了一瞬,很快从地上爬起,眼里又满是黑气,咔嚓几响,将打歪的脖子正回原位,五指戟张,抓向谢与灵的心口。
碎石飞溅,却是五指深入岩壁。他猛地往回一拽,又再攻上。
力气之大、身形之快,却非常人可比,便是江湖一流高手,也未必落于下风。
但百里回时并未练过拳脚功夫,一招一式全无章法,只是凭着一股蛮劲狠抓猛打。
拂衣看了眼这场景,收剑入鞘,在济时旁边坐下。
济时道:“怎么不继续了?”
拂衣指着趴在地上的百里回时,“若我也出手,他会被打死的吧。”顿了片刻,问道:“他会死吗?”
济时叹了口气:“就算不死不灭,可若是真被砍成一堆肉泥,那我也束手无策了。”
拂衣道:“这是唯一一个吗?”
济时点点头,“这个若是没了,一时半会儿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下一个。”
拂衣站起身,准备去救下这个珍稀的独苗,却见谢与灵转过身来,对上了她的视线。
拂衣有些无奈,朝着济时歪了歪头,谢与灵会意,拎着全身散架、臂骨折断的百里回时走过来,将他重新用铁链锁好,擦了擦仅在手上蹭到的一点血迹,在拂衣身旁坐下。
拂衣道:“如何?”
谢与灵似是还未回过神来,顿了片刻才道:“比之鹿吴山的那些,已经有七八分像了。”
拂衣转向济时,“短短数日,你是如何让他变得这么强的?”
济时道:“不只是我,还有两位谷主。我将他的情况传书告知了两位谷主,斟酌过用药,毒发得才会这样快。”
拂衣道:“鹿吴山已是一片废墟,在那样的情况下想要带走一名傀儡极为不易,而万毒老人又未现身,赌坊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那些东西?”
济时道:“并不是鹿吴山,是清虚。鹿吴山的傀儡是以活人炼制,鲜血虽然发黑,仍能汩汩流动。而清虚的傀儡是由死人炼化而来的,血液几近凝固。”
拂衣看了眼谢与灵,说道:“所以,那日你在山洞中看到的傀儡是清虚的。俞无涯那日出现在北境,是为了趁乱带走一名傀儡。”
济时点点头:“赌坊中的人试药换血,之所以能功力大进,是因为那药物之中含有从傀儡身上提取的毒素。再经其他药草混合,短时间内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有问题的,是这个。”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正是苏寻留下的关于鹿吴山的用药记载。
那日拂衣从李寒酥处得来,在赌坊遇到边青陌时,顺便托他将此书带给济时。
本以为能帮上些忙,却不知又有何问题。
济时解释道:“这上面记载的经脉运行、用药剂量乍一看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我按书上所写,在百里回时身上一一试验,结果却大不相同。比如这里,依书上所说行针引气上行,能让失控的傀儡暂复神智,但实际上,若真的如此,气血翻涌,只会更加难以控制。但若反其道而行之,反向行针,便能让他暂保清醒了。全书皆是如此,你们可明白?”
拂衣道:“一句话,这书写反了。”
济时点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拂衣想起那本关于俞无涯内功心法的书册,有些犹豫。
便在此时,身后的房间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接着却是一声惊呼。
边青陌醒了。
三人一齐站在床边,看着边青陌满脸惊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左手臂。
“怎么回事!什么!这是什么!”怔了片刻,视线缓缓扫过三人,突然放声大笑。
原本那条被毒素侵蚀的断臂此刻仍安安静静地躺在树下的深坑里,而边青陌身上此时的,却是一条细皮嫩肉、小了一圈的胳膊。
他将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腕,虽然还有些不适应,但却觉得这份怪异倒也不错。
突然叹了口气,“以后用这样的手臂摇骰子,可要把人吓死了。”
济时没理他,双指疾点,封住穴道,施针用药。
半晌,说道:“现在,运气试试。”
边青陌依言调息运气,内力宛如滔滔江水,在体内奔行游走,虽然将至左臂时仍有窒滞,但先前的疼感已然尽去,周身舒泰,神色清明。
睁眼赞道:“玄灵内功果然名不虚传,是清心疗愈的绝佳功法!谢与灵,数月不见,你的功力又精进了啊!”
济时道:“对了,虽说现在还不能用这只手摇骰子,但有一件事却是能做的。”
树下,边青陌看着自己的那条断臂,长叹了口气,一番道别后,这才铲土将它埋好。
入夜,阶前。
昨夜的血腥早已被风吹散,此时院中浮动着一阵清浅的花香。
远远跑来一团白茸茸的东西,摇着尾巴,欢快得很。奔到近前,蹭着拂衣的脚边来回打滚。
“二仙。”
济时道:“几个月前解玉托镇上的阿福送来的。”
而那个时候,正是鹿吴山傀儡失控的不久前。
拂衣凑近摸了摸那满心欢喜的二仙,毛色油亮顺滑,摸上去毛茸茸的,很是温暖。
阿然递给拂衣的那封信仍被小心地放在怀里,趁着月色,再次展开。
拂衣,许久不见。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想来你应该是在一个月夜拆开这封信,如何?算得可准?二仙喊我了,接下来的事就让冷辛告诉你吧。百花鬼执笔写信,这封信上也一定带着淡淡的花香吧。
拂衣姑娘,距上次比剑已经过去好久了,听说你已经能幻出九道剑影了。可惜,没有机会见到。
写这封信是有些事想告诉你。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花神庙的时候,声晓她们几个人都特意出来见你吗?听说先前芳眠在酒肆里还想过要试探你的身手,你大概也有些奇怪吧,明明素未相识,但大家对于你却好像很感兴趣。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好奇传闻中的玄灵内功,只是很想看看那个命中注定会出现的人是什么样的。
其实还没有机会问过那个问题:你信命吗?
说来也怪,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并不太相信的。
可是当解玉占卜出那个预言的时候,我们都很好奇。
十年前清虚出现傀儡,后来那位江湖第一祝卿安前辈赶到,这才暂时控制住了暴乱的傀儡。
也因此,我们十二人活了下来。
可后来有一天,解玉突然摇着蒲扇走来告诉我们,终有一日,清虚的傀儡会再次出现。
我们十二人开始修习一种阵法,想要借此困住那些傀儡。
但解玉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能毁掉傀儡的是那个让清虚重开的人。
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吧,但奇怪的是,我们每个人都开始暗暗期待那个人的样子。
我们等了很久,十年后,终于在花神庙见到了你。
命运果真应验了。
只是我们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因为解玉的预言还有下半句,她说,我们会因为那个阵法死掉。
可是我们很默契地,谁也没有想过停下修习。
命运没有到来的时候,谁又知道结局呢?
你在天水境见到的那个左眼红瞳的人是杨桥的妹妹,或许真的是命运的指引吧,她把你带来了这里。
拂衣,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大概我们的命运也已经应验了。
但这是我们的选择,与你无关。
或许清虚的重开又让很多人丢掉了性命,但解玉的卦象说过,那不是你的错。
我们不仅相信她,遇到你之后,也同样相信你。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无论你如何不愿,它都会自顾自地按照既定的命数走下去。你无需把所有人的死都怪在自己身上。
或许只要这个世上还有血阵,还有内功,还有人在,就总会有一个个清虚出现,这从来都不是一人之责。
拂衣,你是天生的剑客,能见到你的天水剑法我很幸运。
对了,她们让我告诉你,若有机会,下次花朝节来十二镇吃花糕吧。
祝你吃到特色好运花糕。
迷方谷十二人
解玉说得对,百花鬼的信件确实带着一阵淡淡的花香,久久都未散去。拂衣抬头看着漆黑天空中的一轮弯月,心道:“嗯,连这个也算得很准。”
只是,那月亮有些模糊。却不是云层的遮挡,而是泪水的朦胧。
二仙静静地卧在一边,毛茸茸的身体微微起伏,已经睡熟。
拂衣轻声说道:“谢与灵,我有些想念春花酿的味道了。”
谢与灵道:“那我们一起去十二酒肆。”
拂衣声音清浅:“好。还要一起去花神庙,鹿吴山,程记面馆,山南客栈……对了,我想……喝你做的粥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说到后来,只能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拂衣靠在谢与灵肩膀上睡着了。
谢与灵将拂衣的两只手握在手心里,有些凉。
这一路上,她真的有些累了。
“睡吧,拂衣,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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