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公的寿宴办得并不算热闹隆重。
南陵郡本就远离京城繁华之地,加之年前南淮郡惨烈水患的阴影笼罩,今年便只低调地下了帖子,邀请了些许昔日故交和仍在南陵郡及其周边安居的宋家军旧部。
不过府内气氛却丝毫不显冷清。
今年有了姜妧和她的几位朋友在,老国公只觉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开怀。
宴席就设在前院花厅,酒菜算不上极尽精致,却都是实打实的硬菜和醇厚的老酒,很合一众军旅老伙计的胃口。
宋国公穿着一身崭新的暗红色寿字纹锦袍,精神矍铄,笑声比往日更加洪亮,端着酒杯穿梭在旧部与老友之间,畅谈往昔峥嵘岁月,脸上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来,显然十分尽兴。
王氏细心,知道姜妧不喜饮烈酒,特意早早吩咐小厨房为她备下了香甜好上口的果子酿。
姜妧也十分高兴,陪着宋国公夫妇以及几位看着母亲长大的老伯伯们,难得地小酌了几杯。
她的酒量其实尚可,唯独有个容易上脸的毛病,几杯果酿下肚,白皙的脸颊便飞起了两抹明显的红霞,眼眸也水润润的,更添几分娇憨明媚。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气氛愈加热烈。
温子辰最是活络,妙语连珠,正变着法儿地将宋国公夫妇哄得眉开眼笑,众人注意力大多被他吸引了过去。
姜妧觉得厅内有些闷,加之果酿的后劲微微泛上来,让她脸颊发热,便趁着无人留意,悄悄站起身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喧闹的花厅。
她摒退灵犀,独自一人走到廊下,想去院中透透气,吹吹夜风。
庭院中,夜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轻柔地拂过她发烫的脸颊和颈侧,十分舒爽。游廊上悬挂着为寿宴增添喜庆的灯笼,发出昏黄色的光晕,与天上疏朗的星子交相辉映。
她沿着院中的小径慢慢走着,渐渐远离了厅内的喧嚣,四周显得格外宁静,只能听到丛中的虫鸣声。
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凉爽空气,正想找个石凳坐下静静待会儿,却冷不丁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的阴影中响起:“妧妧也出来透气?”
姜妧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微微一顿,循声望去,只见楚凌披着一件薄披风,正倚靠在廊柱旁,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月光和灯笼的光线在他身上交织,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脸色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含着浅淡笑意望着她。
姜妧有些意外,走近几步,带着些许疑惑问道:“楚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楚凌的目光轻轻扫过她的面庞,那双被酒意浸得水光潋滟的眸子,在月色笼罩下仿佛跌进了碎星,熠熠生辉。
他心头蓦地一颤,忽然觉得让这双澄澈漂亮的眼眸里只装着他一人这种感觉真好。
他的视线在她微微泛着桃花般粉晕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才缓声道:“与你一样,在屋里待得闷了,出来透透气。”
姜妧顺势侧身坐在了楚凌身旁的栏杆上,仰起头望向墨蓝天幕中疏朗的星子,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她难得有兴致,问道:“楚大哥,你觉不觉得这个世界很奇妙?”
楚凌微微偏头,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和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眸,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
姜妧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朦胧的困惑与思索:“你能感觉到它有一条既定的轨道,但有时候,你又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人定胜天,觉得自己真的能做点什么,改变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后来你又会发现,也许你确实改变了一些细微的枝节,但大势它总会用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一切拉扯回它原本该去的方向。”
楚凌静静地听着,月光下,他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似乎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嘲弄。
他并未看向姜妧,目光也投向渺远的夜空:“是吗?一切最终都会回归所谓的正轨吗?”
他的反问很轻,却透着股隐隐的苍凉。
姜妧转过头,借着酒意,看向身边这个总是温润含笑似乎对所有事都能从容面对的男人。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虚幻,那种病弱的苍白和此刻流露出的淡漠疏离,让她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
他这样的人,是不是总能运筹帷幄,掌控一切?
她歪了歪头,眨了眨因酒意而水润的眼睛,带着几分天真和探究:“楚大哥,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楚凌微微一怔,一直投向远方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了姜妧写满好奇与真诚的脸上:“从前?”
姜妧点头:“在你变成像现在一样厉害的人之前,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凌垂眸,唇角勾起浅浅一笑,无人看见,他眼底的情绪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汹涌了一瞬,又迅速归于平静,仿佛那瞬间的波动只是错觉。
“我吗?”他顿了顿,似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我的母亲,她是个极有天赋的女子,善于经商,以一己之力为家族打理着无数产业,供养着整个家族。”
“但是她未婚生子,我外祖家以我为耻,因此我被家族藏了好多年,没人知道我的存在。”
楚凌的语气依旧平淡,却透出一丝冰冷的讽刺,“直到我五岁时,母亲去世,家族将我赶出了门去。”
姜妧惊愕:“你阿娘去世了?”
楚凌点头。
“对不起……”姜妧的声音带着歉意。
楚凌却浑不在意地弯了弯唇角,那笑容浅淡得像水面的浮光:“没事,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得……都快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闻言,姜妧心中酸涩,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柔和的侧脸,轻声问道:“那后来呢?”她无法想象,一个年仅五岁,又体弱多病的孩子,失去母亲的庇护,被赶出家族后会是什么光景。
“后来?”楚凌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自小身体孱弱,全靠着贵重药材吊着命,家族将我赶出去,本就是存了让我自生自灭的心思。”
他话锋微转,带上了一抹嘲弄:“不过,好在那个负责将我丢出去的小厮,心底还存着几分良善。他看我年幼可怜,终究没忍心真的把我扔在街头等死,而是偷偷将我送去了城外山上一处香火不算旺盛的寺庙里。”
姜妧听到这里,稍稍松了口气,带着一丝期盼问道:“所以,是寺庙里的大师们救了你?”
楚凌唇角那抹讽刺的弧度加深了,语气微妙:“算是吧。那寺庙里的确有一位大师,他给我药吃,教我本事,最后,也助我,一步步地,将我母亲生前一手打理的那些产业,重新夺了回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段寻常的经历,但姜妧却也猜到了其中过程必定是艰辛万分。
她望向身侧的楚凌,月光如水,柔和地洒在她莹润的脸庞上,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同情,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像是对他的苦难感同身受。
楚凌凝视着这样的她,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灼痛了一下。
他是在泥潭深渊里挣扎着活下去的人,早已习惯了黑暗与算计,世间一切纯粹的美好于他而言,并非温暖,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鲜明的对比。
就像他那两位高高在上的皇兄,自出生起就被人双手奉上世间一切荣光,而他,却连活着都要用尽手段,拼尽全力。
他忽然有些后悔说这些,让妧妧看到了他曾经那些不堪的回忆。
于是他倏地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和疏离的面具,淡淡一笑,将话题轻巧地引开:“不说我的这些旧事了。你呢,妧妧?你从前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妧被他突然转换话题问得一怔。
“我从前?”她下意识地重复,忽然间觉得,那个属于“编剧姜妧”的世界,那些高楼大厦和电脑键盘,似乎已经变得非常遥远模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越来越习惯在这里呼吸,习惯作为剧本中姜妧而存在。
姜妧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和一种莫名其妙的释然,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我从前?你没听说过我吗?我从前的名声可不太好听,骄纵任性,蛮横无理,还是个恋爱脑。”
她毫无负担地把原主的人设标签扔了出来。
楚凌忽地低低笑了起来:“是吗?从前的妧妧,竟是这般有趣?”
姜妧吃惊地看向他:“你觉得这是有趣?”这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楚凌似乎被她生动的模样逗乐了,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不是吗?能够毫不掩饰自己的**和喜恶,比起那些活得千篇一律的大家闺秀,要有意思得多。”
姜妧被他这迥异于常人的反应弄得有些懵,仔细想了想,然后顺着自己的“人设”继续说道:“好像也是,人物性格挺丰满的。”
她忽然有些得意:“我这性格培养起来可不容易,我比你幸运得多,家中父母长辈对我极为溺爱,自小便是予取予求,所以我也确实被宠得上了天,做事从来不顾忌后果。所以大家都觉得我是个漂亮的草包,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就是命好投胎在了太傅府里……”
说的是剧本里的“姜妧”,她自贬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却被楚凌轻声打断了。
“不,妧妧。”他的声音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你被养得很好。”
姜妧的自贬话语被打断,愣了愣,转头看向他。
只见楚凌也正侧头看着她,月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流淌,他唇角含着真切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你被养得很好,你真的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溺爱和纵容。”
姜妧微微怔住。
楚凌凝视着她有些呆愣的模样,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微微倾身,靠得近了些,声音低沉而柔和,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补充道:“真的。若是换做我,也会忍不住,想这样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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