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洛华,太和殿明灯高挂丝竹悦耳。
觥筹交错下宴会已近尾声,绥宁帝已然率先离席,君霄玦自后院回来,便又有人捧着杯盏上前相敬,石青蟒袍明珠朝冠。
燕允瑜自宴席开始便盯着君霄玦,正是要等他人散得差不多再去攀谈,好衬出诚意。
他早在席中畅饮几轮壮胆,此时两颊微红,端着翡玉樽杯,嘴中利索吐着自己打过数十遍腹稿的祝词,什么功勋盖世威震八荒算无遗策……
君霄玦坐听他满嘴夸耀,倒是饮下了他敬来的玉酒。
只是眉眼凌冽锋锐,鎏银肩吞将烛火映得几分冷白,更衬得他淡漠难近。
就连“嗯”的那声都透着疏离。
燕允瑜心底不由打起退堂鼓,算是知晓为何前头除了同样军营出来的几人,无人在他面前久留。
只是想到自己潜心准备的贺礼,便还是硬着头皮道:
“皇叔……”
君霄玦眼睑微抬,薄似春冰的眸色忽而落到他面上。
燕允瑜身形一震,酒醒了七分,下意识转口道:
“……黄枢精筹粮秣,将军锐扫边尘,此等功绩,载入史册定将为后世铭记。”
将军又沉沉“嗯”了一声,凤眸微扬。
他指尖捻转着斗许大的玉樽,云纹护臂银地金花,视线上下扫过面前神情略显局促的年轻人。
燕允瑜便在那不知冷热的目光中绞尽脑汁搜刮着六年前燕亲王尚在京城时候的往事,却怎么都拿不出一件值得寒暄的。
甚至可以说无甚交集。
半晌,君霄玦开口:
“四皇子今年有十八了吧?”
燕允瑜一惊,脑中活络,连忙应:
“是,两月前方满十八,得了块上好泽玉,想着……!”
“将军。”
燕允瑜话音一噎,猛然回头。
一位身着玄黑劲装的身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
来人犹疑望了眼燕允瑜,似是意识到自己乍然出现有失礼仪,目露歉意,却还是迅速俯身到君霄玦耳边低语。
宴会中已有不少人偷摸注意着这边的动向,燕允瑜离得近些,隐约听得“圣上”“邀”几个字眼。
不刻,便见君霄玦将指尖捻转的酒盏往案前一放,敛眸起身。
他身长八尺,银纹腰封束得身形修长有力。
燕允瑜不自觉退了一步让开道路。
倒是君霄玦注意到他侧身立在那,路过时微微颔首,回应了一句:
“四皇子好意本王心领,只是圣上方召本王暖阁续杯,便不请四皇子坐了。”
燕允瑜连忙应好,便见他朝席中人员以同理道了别,大步出殿。
明鄞亦朝燕允瑜行了一礼,紧随其后。
太和殿内窃窃私语,燕允瑜静站片刻,忽然抬手招了一名内侍说了两句。
内侍领命退下,不刻便有官员借着宴席轻松上前与四皇子攀谈两句,也有三三两两慢慢离席的。
后苑蜿蜒,西府海棠花萼微展如胭脂点点栽种两旁。
明鄞扫视一圈见四下无人,跟进两步敛声询问:
“将军,圣上相邀,今夜玄都苑可还要去?”
君霄玦大步走在前,“嗯”了声。
顿了顿,又道:“若是今夜不见,你猜他能躲到几时去。”
明鄞一愣:“……可若是太子殿下不愿意见您呢。”
面前玄袍身影甩了他两步,长靴掷地有声,腰封佩玉悬匕叮咚轻碰,沉声落字:
“六月前,朔风黄沙,他在营帐外等了多久。”
“……一天两夜。”
侍将神色微动,不免又落后几步,半晌视线落在前方玄影肩背。
“可将军您并非有意。”
“他亦非有意,若是受了委屈脾性都不敢有,他拿我当什么?”
君霄玦无意浪费时间,侧首示意明鄞跟上:
“况且玄都子弟遍布南北,所掌讯息陛下迟早也要过问。”
暖阁离太和殿不远,几句话的功夫穿过后苑踏进廊道,就见前头微光蔓延。
君霄玦拾阶而上,忽而想到什么,冷色吩咐明鄞:“去拟一份礼册,对外宣称是太子殿下因故未能出席的歉礼。”
明鄞立时通晓其中用意:“可要备些实物?”
“若未记错他及冠礼退回的礼单不曾示人,既退,便当回礼。挑拣几件出来,勿要隆重也不可轻慢。”
“这……”
明鄞眉心微跳,却见自家将军神色坦然,便只得抱拳应是。
***
门扉被轻手推开。
一身粗布麻衣的耆者领着身后白绸雪衫的公子进门。
黄苓颧骨微凸,倒是没有乌故鸣嘴里那副不情愿的模样。
他替燕昭洛斟了茶水,眉目半锁先行开口:
“三年未见,殿下身体如何了。”
燕昭洛落座对侧,接过热茶温声道:
“劳烦先生挂念,调养得当已无大碍,只是戌时还来叨扰,望先生勿要见怪。”
黄芩额间缓松:
“乌苑主要留我几日时,老朽便已猜到恐是殿下之意,既然身体无恙,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他言行直断,燕昭洛本还想着如何切入,此番倒是省了功夫。
他缓舒口气:
“倒也是与那味毒草有关。”
翠绿针叶在碧出来的茶水间上下轻浮。
热气翻腾氤氲,清香散溢。
燕昭洛从袖中翻出一只小巧印笼:
“本不想劳烦先生,只是宫中关于‘钩缠’的记载实在罕少,晚辈寻了好几位医师,都对其不甚了解。”
铜壳由他掀开,露出里面白色粉质压饼:
“三年前晚辈不慎沾染毒草,回去后正是点了这份熏料相冲,彼时熏香已燃,先生不便探查,这是宫中所剩无几的原品,此番想请先生看看。”
黄芩着手蘸了半点粉末,置于鼻尖轻嗅,问道:
“这是何人所配,用料为何?”
燕昭洛收回手,逐一回答:
“此物早年是南域贡品,十多年前便断了贡,彼时太医院只知其中并无毒害,也说不明用料,只是安神效用极佳,便于宫中用着。”
黄芩祖中到底皇室出家,对宫廷内概况多少明晰。
拿来的是御用熏料,又与毒草相关,几句话的功夫他便猜到其中几分隐情。
“殿下是想问‘钩缠’能否因某种形式入宫,辅以此味熏香,戕害贵人?”
燕昭洛倒不避讳,轻笑肯定:“先生明智。”
黄芩了然,取过一撮细细捻摩端详,又凑近细嗅。
半晌,才道:
“此份熏料确实稀罕,所用应多是南域各处几十年才能生出的珍贵珠草。”
“其中应有一味‘沼间蔓’,安神沁心之效,不过若是碰上‘钩缠’,便会引其毒性,侵肺入腑。”
“只是‘沼间蔓’尚可以粉入药,‘钩缠’毒性全在汁液,若是磨干为细粉,便近乎无害了,世上与其症结相似的药草也不是没有。”
黄芩拾起一侧布巾擦净手,往燕昭洛侧后藤木置架一指:
“您身后那味附子,若是用量不慎便会引人肢麻生寒,少见些的草乌更会促使胸闷鸣喘,若是再辅以乌羽玉粉,要使人昏沉难分梦醒易如反掌……”
燕昭洛听他缓缓道来,垂眸片刻,还是道:
“先生,实不相瞒,晚辈想问之人是先皇后,母后病逝前所言症状,与晚辈朗宁之时一般无二。”
黄芩圆目微张,先皇后已然故去十余年,他转瞬睨到榆木桌上那盒印笼,心中幡然了悟,难怪乎要拿来十余年前的南域贡品。
便听燕昭洛平声叙道:
“母后吃喝用度皆是宫中严关把守,先生所做设想,晚辈早些年都已关注过,本已认了只是体弱羸顿难抵岁寒,只是三年前遭此一役,便还想再看看。”
黄芩虽已不再为官,却也不好妄议御内。
他思忖良久,还是问道:
“先圣后病重前可曾南下?”
燕昭洛无奈摇头:“先母自幼年入京,便不曾去过他处,故而想询问先生‘钩缠’可能以何种方式遥跨南北。”
屋内烛火劈啪作响,面前的青年褐乌木簪挽起长发,微垂着眼肌肤透白。
灯火笼罩他身侧,似有万般心绪却皆敛在睫底。
黄芩正要摇头,大掌抚在老木精琢的方桌边沿,触感细腻温润。
他眼纹微深,灵光乍泄:
“或许有一法。”
屋檐银铃在风间轻晃叮当,黄芩将罕有的可能性娓娓道来。
月影高悬丘陵之巅,流云缓挪,稀疏如纱。
青年端坐一方,乌黑的眼底火光明明灭灭。
半晌,轻声道谢。
老医师将掌下檀木拍出两声厚重的闷响:
“只是如此危险难控,也要求极为了解草木特性,稍有不慎怕是连行使者自己的性命也要丢了,先圣后宽厚仁德,是否有人愿意做到此处,殿下可自行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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