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枕星像一袋被遗忘在角落的垃圾,瘫在工作室那张据说符合人体工学、但此刻只让她觉得浑身骨头都在抗议的椅子上。
空调呼呼地吹着冷气,窗外夏天的阳光白得晃眼,落在她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吸收了所有热力,只留下一种温吞的、类似于过期酸奶的惰性。
她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快三个小时了,期间唯一的成就是,戳戳戳……
终于把个人终端里所有社交软件的红点都点掉了,包括那个不断提示她“您已连续登录365天”的健身应用。
“星星,”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凑近,是许眠,工作室的主力画师之一,手指上还沾着未干的蓝黑色墨水,“你在这儿cosplay一株即将枯萎的绿萝吗?”
随枕星眼皮都没抬,声音懒洋洋地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甜软:“眠眠姐,我在进行深度的……脑内构图。”
“虽然目前构图内容是空白……”
灵感这东西,一点都无了啊。
另一个声音从茶水间方向传来,是负责脚本的姜雨时,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得了吧,她就是在躺尸。我赌五毛,她刚才绝对是在看猫猫打架视频,而不是在思考《鬼新娘》下一幕皇后要怎么捅破那层窗户纸。”
“冤枉啊,”随枕星终于慢吞吞地掀开眼皮,露出一双黑白分明、此刻写满了无辜和摆烂的眼睛。
她天生一副好样貌,继承了沈砚的精致骨相和随月白的柔和皮相,黑长直松散地披着,更衬得脸小皮肤白,此刻微微嘟起嘴,是惯常的、无往而不利的撒娇姿态。
“雨时姐,我的心,我的肝,都在为我们的作品哭泣,只是眼泪流向了心里。”
宋瑶,色彩助理,从她的隔板后探出头,笑着戳穿:“少来!你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上上个月也是。星星,你的心肝是不是泪腺太发达,直接哭到脱水了?”
工作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
这里大部分是女孩子,氛围很好,都知道老板家的这位“小公主”天赋高,人也乖,就是间歇性犯懒,持续性躺平,偏偏长了张会哄人的嘴,让人对她生不起气来。
随枕星弯起眼睛,从善如流地接话:“瑶瑶姐懂我,脱水了,需要奶茶灌溉才能好。”她掰着手指头,“要全糖,加冰,双倍珍珠,或许能补充一点我流失的灵感糖分。”
“想得美,”许眠用沾着墨水的手指虚点了她一下,“月白姐走之前可是交代了,让我们盯着你,不准再用糖分麻痹自己。她说你要是再画不出东西,就把你扔去上沈砚阿姨的形体管理课。”
随枕星想象了一下她那位清冷如冰的沈砚妈妈设计的、堪比军训的形体课,瞬间打了个寒颤,瘫得更扁了,仿佛这样就能降低存在感。
“……那我选择继续当绿萝。”
“请勿cue我。”
她这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又逗笑了大家。
姜雨时把咖啡放在她桌上,语气温和了些:“行了,别逼她了。灵感这东西,强求不来。”
她看向随枕星,“月白姐和沈砚姐也是为你好,怕你钻牛角尖。休息一下,说不定哪天就豁然开朗了。”
随枕星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着,像某种温顺无害的小动物:“嗯,我知道的,谢谢雨时姐。”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乖巧又可怜。
她们又逗了她几句,便各自回到工位忙碌。
工作室里恢复了键盘敲击、笔尖摩擦和偶尔低声讨论的声响。
随枕星维持着趴着的姿势,手指却无声地划开了终端屏幕。
她点开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封面是《鬼新娘与皇后》主角对视剪影的APP。
消息栏的数字是令人心惊的“999 ”。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进去。
最上面是工作室官方账号发布的停更说明,措辞委婉,表达了创作者需要沉淀和寻找灵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云云。
评论区堪称冰火两重天。
热评第一是:“理解且支持!星星宝贝好好休息!我们等你![爱心][爱心][爱心]”
下面跟了几千条类似的评论。
“星星的身体和心情最重要!《鬼新娘》已经超级棒了,我们不怕等!”
“创作遇到瓶颈很正常,慢慢来,我们一直都在。”
“正好三刷!每次看都有新发现!星星是宝藏!”
这些温暖的文字像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带来细微的痒意和慰藉。
随枕星的嘴角无意识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抿直了,她继续往下滑。
越过那些支持和安慰,不和谐的声音如同隐藏在草丛里的荆棘,猝不及防地刺出来。
“???又停更?大小姐您这灵感是薛定谔的猫吗?一年多了更了几话?”
“服了,仗着有点天赋就这么任性?读者的时间不是时间?干脆直接坑了算了,吊着人有意思?”
“《鬼新娘》开局多惊艳,现在呢?剧情拖沓,人设也开始崩,江郎才尽就别硬撑了,早点完结对大家都好。”
“不是吧阿sir,又休息?这都第几次了?真当自己是公主,全世界都得围着你转啊?”
“取关了,磨磨唧唧的,还不如去看XXX的连载,至少人家稳定更新。”
“听说作者本人就是个家里蹲的米虫,靠妈生活,难怪画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小家子气,毫无格局。”
……
一条条,或尖锐,或嘲讽,或失望,或纯粹发泄恶意。
随枕星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指匀速下滑,仿佛在浏览与自己无关的商品评价。她甚至能分神去想,说她是“米虫”那条,某种程度上还挺接近真相。
她确实在妈妈的工作室里“混日子”……
随枕星沉默了,很想给这条评论点个赞。
她从不回复这些评论,也不会公开表达任何不满。那张惯会装乖的脸,似乎已经焊在了她的灵魂表层,连独自一人面对屏幕时,都很难卸下。
但不在意吗?
怎么可能。
那些字句像细小的冰锥,扎进皮肤,不流血,却留下深藏的、持续散发寒意的痛点。它们积累着,在她本就因灵感枯竭而倍感无力的心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她记得每一条让她心头一窒的评论,记得那些ID,甚至能大致复述出它们的语气。
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懒懒散散、用甜言蜜语糊弄所有人的随枕星,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某个地方,正在被这些无声的箭矢慢慢蛀空。
退出APP,锁屏。
世界清静了。
她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窗外的光线缓缓移动,从她的肩膀滑到脊背,勾勒出单薄而沉寂的轮廓。
许眠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小声对旁边的姜雨时说:“好像真的睡着了?”
姜雨时摇摇头,用口型说:“别管她。”
她们都习惯了。
随枕星的休眠状态,就像某种自然现象,无法干预,只能等待她自己苏醒。
直到下班时间,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
“星星,走了啊,锁门记得检查电源。”许眠拍了拍她的肩膀。
“嗯,眠眠姐再见。”她从臂弯里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略带迷糊的、乖巧的笑容。
“明天见,好好吃饭。”姜雨时叮嘱。
“知道啦,雨时姐。”
最后离开的宋瑶还贴心地把空调调高了两度。
当工作室只剩下她一个人时,那种弥漫在她周身的、惰性的丧气,仿佛变得更加浓稠了。
她终于慢吞吞地坐直身体,伸了个极其缓慢、仿佛关节都生了锈的懒腰。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街道逐渐亮起的霓虹和川流不息的车灯。城市在傍晚时分展现出一种机械般的繁华与冰冷。
站了一会儿,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打开了数位屏。
屏幕亮起,依旧是《鬼新娘与皇后》未完成的最新一页线稿。
鬼新娘苍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皇后冰冷的面颊,氛围暧昧又紧绷,充满了故事性——这是她停更前最后的画面。
她拿起压感笔,悬在数位屏上空。
笔尖落下,却不是在画布上,而是在旁边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杂乱无章的线条。一圈,又一圈,纠缠在一起,像她此刻理不清的思绪。
她知道读者想要什么,想要冲突,想要告白,想要打破禁忌的炽热与决绝。
她曾经也拥有那种喷薄而出的表达欲,画下鬼新娘隐忍的爱意和皇后深藏的疯狂时,笔尖几乎要燃烧起来。
可现在,没了。
心里那片曾经燃烧着故事的火海,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灰烬。偶尔有零星的火花试图复燃,却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感和……或许是那些评论带来的无形压力所熄灭。
“画不出来啊……”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
她丢开笔,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管。
装乖很容易,应付关心和调侃也很容易。但面对这片创作上的荒原,她无处可逃。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随月白发来的消息:“宝贝星星,妈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早点回来哦~[亲亲]沈砚妈妈今天也准时下班啦!”
后面跟着沈砚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嗯。”
家的温暖触手可及。
这让她心底的寒意和空洞感,稍微被驱散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她回复了一个可爱的猫咪点头表情包,配上文字:“知道啦,马上回!爱妈妈们!”
放下手机,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
她又在工作室里磨蹭了半个小时,漫无目的地在网上冲浪,看一些毫无意义的搞笑动图,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才终于起身,关电脑,收拾背包。
锁门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沉寂在黑暗中的工作室,那些数位板、显示屏、堆积的画稿,都成了模糊的剪影。
像一座沉默的、等待她唤醒的城堡。
而她,是那个丢了钥匙的、惫懒的公主。
走进电梯,镜面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黑长直,白皙皮肤,五官精致,看起来又乖又安静。
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倦怠。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明天。
明天也许就有灵感了。
尽管她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句习惯性的、用来麻痹自己的谎言。
走出大楼,夏夜温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喧嚣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份属于工作室的、冰冷的“丧”气稍稍压下,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然后汇入了下班的人流。
背影单薄,步伐算不上轻快,但也绝不沉重。
就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看起来一切正常,内里却可能在默默对抗着什么的无名者一样。
她需要回家,回到妈妈们的糖醋排骨和温柔关切里,去汲取一点点,能够支撑她继续“装”下去,继续等待那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灵感的能量。
或者,去寻找另一个,能够让她彻底逃离这片枯竭之地的世界。
一个……绝对完美,绝对温柔,绝对不会让她感到如此无力的世界。
这个念头如同夜风中的萤火,一闪而过,迅速隐没在她看似平静的眸光深处。
无人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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