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菁菁是在一阵尖锐的骨痛中醒来的。
那痛楚并不像试炼时那般排山倒海，却更加阴险顽固，如同细密的冰锥，从骨髓深处一点点向外凿刻，伴随着无处不在的沉重与虚弱，宣告着新一天的煎熬正式开始。窗外天色只是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玻璃，给病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压抑的灰色。
【生命值：16/100（持续缓慢下降中）】
【体力：2/10】
【精神力：11/20】
刺眼的红色数字在脑海中闪烁，比昨天又少了一点。那用巨大痛苦换来的24小时暂停，如同偷来的时光，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生命的沙漏，再次开始了无情的流逝。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驱散那萦绕不去的寒意和疼痛，却是徒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千钧重物，胸口闷得发慌。
“晶晶小姐，您醒了？”李姐的声音带着刚醒来不久的沙哑，她一直睡在病房内的陪护床上，时刻警醒着。“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点水？”
白菁菁微微颔首，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温水顺着吸管流入，稍稍缓解了喉间的灼涩。她靠在李姐调整好的枕头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另一端的柜子。
平板电脑，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她昨晚“布置”好时一模一样。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迈出，箭已离弦。现在，她只能等待，并承受这等待过程中的所有不确定性带来的煎熬。
“李姐……”她声音微弱地开口，“昨天……和我爸爸通电话，他……怎么说？”
“白先生听说您想他，可着急了。”李姐一边熟练地帮她擦拭脸颊和手臂，一边温和地回答，“他说今天上午有个重要的会议，一结束就立刻赶过来看您。让您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上午过来……
白菁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计算。时间点正好。经过一上午的缓冲，她因“思念父亲”而提出看平板（比如看看旧照片）的请求，会显得更自然。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只是配合着李姐的照料，像个失去所有自主能力的精致人偶。
上午的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焦灼无限拉长。她闭着眼，却并未沉睡，耳朵敏锐地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护士换班的细语，医生查房的脚步声，推车滚过走廊的轱辘声……每一次门的开合，都让她的心弦微微绷紧。
顾明涛没有再来。李姐小声提了一句，说顾先生凌晨时分来过电话，确认她安好后才放心，一早又去公司处理紧急事务了。
这在意料之中。“盘古”项目的危机，恐怕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他分身乏术，这恰好给了她实施计划的空间。
快到中午时，外面传来了不同于医护人员、更加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以及隐约的、属于中年男性的低沉话语声。
来了！
白菁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病房门被推开，首先进来的是主治医生陈医生，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菁菁，你看谁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白启山。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高级定制西装，身形保持得很好，只是鬓角染上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霜白，眉宇间带着常年居于高位的威严，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因担忧而生的疲惫。他看到靠在床上、脸色苍白脆弱的女儿时，眼中瞬间涌上毫不作伪的心疼。
“菁菁。”他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时柔和了无数倍，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
“爸爸……”白菁菁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绽开，显得格外令人心酸。她伸出手，轻轻抓住父亲温暖宽厚的大手，属于原主的那种对父亲的天然依赖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陈医生简单交代了几句病情（自然是避重就轻，强调需要静养和稳定情绪），便识趣地带着护士离开了，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李姐也倒了温水过来后，安静地退到了房间角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怎么又瘦了？”白启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女儿冰凉的手，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跟爸爸说。”
“没有，就是……没什么力气。”白菁菁轻声回答，依恋地蹭了蹭父亲的手掌，像只寻求安慰的小猫，“爸爸，你工作那么忙，还要来看我……”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白启山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你是爸爸的宝贝，再忙也得来看你。”他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色，试图从中找出任何病痛加重的迹象，“明涛呢？他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他很好，刚走不久，公司有事。”白菁菁替顾明涛解释了一句，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向那个柜子，带着点孩子气的、微弱的期待，“爸爸……我有点无聊……能不能……把那个平板拿给我？我想……看看我们以前出去玩的照片……”
她的请求听起来合情合理，一个卧病在床的人，想看看过去的快乐时光排解寂寞，再正常不过。
白启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对女儿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尤其是在她生病的时候。他起身，走到柜子前，拿起了那个平板电脑。
就在他拿起平板，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侧键，屏幕亮起的瞬间——
白菁菁的心跳几乎骤停！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父亲的脸。
白启山脸上的温和与心疼，在目光接触到屏幕的一刹那，如同被冰冻般凝固了！
那屏幕上，不是什么温馨的家庭旅行照，而是一张充斥着扭曲、怪异、如同活物般蠕动的蛇形代码和冰冷几何标记的图片！那图片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不安的精密感和攻击性，与这间充满温情和病痛的病房格格不入！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尽管只有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但那瞬间的眼神变化，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没能逃过白菁菁刻意观察的眼睛。
那里面包含了震惊、疑惑，以及一丝迅速升起的、属于商界巨擘本能的警惕和锐利！
“怎么了，爸爸？”白菁菁适时地发出疑问，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因父亲表情变化而产生的不安，“是……没电了吗？”
白启山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容，甚至带着点无奈：“没什么，好像是系统出了点小问题，屏幕乱码了。”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了电源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可能是昨天护士充电时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吧。这东西坏了，咱们不看了，回头爸爸让人给你送个新的来，好不好？”
他的解释流畅自然，完全是一个父亲在安抚女儿，不想让任何“不好的”、“复杂的”东西影响她的心情。
但白菁菁知道，他看见了！而且，他认出了那东西绝非普通的“系统乱码”！他那瞬间的眼神，骗不了人。
“哦……好吧。”白菁菁顺从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但很快又扬起乖巧的笑容，“那爸爸你陪我说话就好。”
“好，爸爸陪你说话。”白启山将平板随手放在自己手边的椅子上，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出了故障的无关紧要之物。他重新坐下，握着女儿的手，开始温声询问她最近的饮食、睡眠，聊起家里她养的那几盆花最近开得正好，母亲又学会了哪道新菜想来做给她吃……
父女间的温情流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电光石火从未发生。
但白菁菁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握着她的手，比刚才更用力了一些，那温暖宽厚的掌心，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在警惕，在思考。
这就够了。
她不需要他当场追问，不需要他表现出任何异样。她只需要在他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一颗关于“异常”、“危险”、“可能针对顾氏（乃至白氏）”的种子。以白启山的性格和能量，他绝对会私下里，不动声色地，去彻查这张诡异图片的来源，以及它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
这场无声的棋局，第一枚棋子，已经按照她的预期，落在了棋盘上。
父女俩又聊了二十多分钟，大多是白启山在说，白菁菁偶尔回应几句，气氛温馨而平静。直到白菁菁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倦容，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睡会儿，爸爸在这儿陪着你。”白启山柔声道，替她掖好被角。
白菁菁确实累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消耗让她几乎到达极限。她闭上眼睛，很快就在药物和疲惫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模糊地感觉到，父亲似乎轻轻抽出了手，然后，是极其轻微的、拿起那个平板电脑的声音，以及他走到窗边，压低声音、简短地拨打电话吩咐着什么的声音……
……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充斥着扭曲的代码、顾明涛冰冷的眼神、以及生命值归零时系统的警告音……
她是被一阵心慌悸动惊醒的。
醒来时，窗外已是夕阳西沉，瑰丽的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
白启山已经离开了。李姐说，他守了她一下午，直到公司有急事必须处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临走前千叮万嘱让她好好休息。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
白菁菁靠在床头，感受着心脏不规则跳动带来的不适，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她尝试呼唤系统，面板上依旧是刺眼的红色数字，积分栏空空如也。
计划的第二步已经完成，但后续如何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那种无力感，比身体的病痛更让她窒息。
时间不等人。
她必须想办法，在等待白启山调查结果的同时，继续推进与顾明涛的关系，不能让他因为忙碌和之前的“邮件风波”而再次将她完全隔绝。
她需要一个新的，合理的，能再次靠近他内心世界的契机。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敲响。
“请进。”白菁菁收敛心神，轻声应道。
进来的是顾明涛的私人助理，周昀。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合体职业套装，妆容精致，举止干练利落的女人。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保温食盒。
“白小姐，”周昀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顾总晚上有个无法推脱的应酬，实在抽不开身，特意吩咐我给您送些清淡的餐点过来，都是您平时喜欢的口味。”她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动作优雅。
“谢谢周助理，麻烦你了。”白菁菁回以温婉的微笑。她知道周昀，能力很强，是顾明涛的得力臂助之一，对他极为忠心。
“您客气了，这是应该的。”周昀放下食盒，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光快速地、不易察觉地扫视了一圈病房，最后视线在那把之前放着平板的椅子上停留了一瞬（平板已经被白启山带走了？），然后才重新聚焦到白菁菁脸上，笑容不变，“顾总很担心您，叮嘱您一定要按时吃饭，好好休息。”
白菁菁的心微微一动。周昀刚才那个眼神……是她的错觉吗？似乎带着一丝探究。
是顾明涛让她来的？不仅仅是送饭？还是说，这位精明的助理自己察觉到了什么？
“我会的，让他别担心。”白菁菁垂下眼帘，语气柔和，带着点歉然，“都是我不好，总是让他分心……公司的事情那么忙……”
周昀笑容依旧：“顾总能力超群，再大的困难也能解决。白小姐您安心养病就是对顾总最大的支持了。”她的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顾明涛，也安抚了白菁菁。
但白菁菁却从这话语里，听出了一种无形的界限——公司的事，是顾总的事；您的事，是养病。泾渭分明。
她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周昀又客气地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剩下白菁菁一人。
她看着那个精致的食盒，却没有丝毫胃口。
周昀的到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却提醒了她，顾明涛的世界并非只有她，她只是他需要妥善安放的一部分。而他身边那些精明能干的人，比如周昀，可能都是他无形中的眼睛和屏障。
想要打破这层屏障，走进他此刻风雨飘摇的商业世界，她之前那种小打小闹的试探和依赖性的关怀，恐怕远远不够。
她需要展现出更大的价值，或者说，制造出更大的“必要性”。
可是，一个生命只剩不到三个月、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能有什么“价值”和“必要性”？
除非……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然浮现在她的脑海。
除非，她能证明，她的存在，或者说，她所代表的“白菁菁”这个身份，并不仅仅是他需要保护的软肋，也可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他意想不到的……助力？或者，至少能帮他稳住后方，消除一些潜在的隐患？
这个想法很大胆，甚至有些疯狂。但身处绝境，任何可能性都值得思考。
她想起了白启山。如果父亲那边的调查能有结果，或许能提供一个契机。
她又想起了那封邮件和那段诡异的代码。如果那真的指向“盘古”项目的致命漏洞，而她能通过某种方式，让顾明涛“偶然”发现并解决它……
这其中的操作难度和风险，高到令人绝望。
但……
白菁菁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纤细、几乎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腕，感受着那下面微弱却顽强的脉搏。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最坏，不过就是任务失败，灵魂湮灭。
而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要死死抓住，哪怕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哪怕是……与虎谋皮。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在地平线之下，夜幕彻底降临。病房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缓缓包裹。
在这片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黑暗里，白菁菁那双清澈的眸子，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与这具虚弱身体截然不符的、不屈的火焰。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她等待着，下一轮交锋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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