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岑坐在赵铮身侧,端详着他的神情。
赵铮如常一般品茗,并无异色。
明湖上的这座湖心亭,只有一侧有拱形石桥,可以连通岸上,另一侧便是众人方才来的路,需乘小舟经湖面方能抵达。
此刻,石桥上正有一队尚书府上的侍婢徐徐而来,在众人面前停下,端上数碟制作精美的鸡鸭豚肉,最后呈上一碗冰裂纹白瓷碗,碗盖小孔上仍冒着热气。
王诗逸方才又连饮了数杯酒,此刻目光直愣愣地盯在面前呈递膳食的女子身上:“此女身段窈窕,美若仙子,这样一个人,竟是侍婢?”
席间一年轻气盛的公子似是早看不惯王诗逸的张狂个性,冷笑一声,故意大声道:“王兄啊王兄,你豪气干云,诗文冠绝,你这样一个人,岂不也是布衣,哈哈哈哈!”
王诗逸闻言一笑:“李榜眼,你说得对,在下敬你!”说着,他又饮下一口酒。
那调侃王诗逸的公子便是三年前的榜眼,如今龙台凤阁中的学士,李为。李为一向厌恶放浪形骸之人,尤其在京州诸人之中,王诗逸首当其冲。
“李学士言重了。”又一人持杯笑道,“王兄如此人才,定有‘鲲鹏展翅九万里,长空无崖任搏击’之日。”
王诗逸一句话一杯酒,醉眼惺忪道:“状元郎,多谢了。”又呼唤道:“酒来,酒来!”
“周同年,你看他,与他说再多话还不是如此吗?!他这副模样,居然还想着登科及第,真是天大的……哼!”李为怒道,那两个字却还是不曾出口。
王诗逸口中的状元郎,便是三年前君上钦点的状元,周隐。可惜三年前正值他无上风光之时,却不得不回家丁忧三年,此次回京,早已物是人非。
周隐笑道:“李学士到底还是不忍的,何必刀子嘴豆腐心呢?”
李为哼道:“是我不忍吗,是他不配!还有,你我同年之谊,说了多少次,不必再叫我李学士的。”
周隐道:“你若愿意,也可以叫我周县令的。”
李为怒道:“我不愿意!”
周隐一笑了之。
俞遥看着这一群好谈吐的男子,不由得道:“赵铮,这一群人,什么榜眼啊探花的,究竟是何人?”
赵铮笑道:“都是三年前的熟人。周隐是当时的状元郎,但丁忧三年,听说明湖集会之后,他便要远赴官道尚且艰难的东南棘水之郡,做一个小县官去了。那李为,你看他一身正气,定是宫中学士当久了,看不得人间有王诗逸这样潇洒不羁的散人。不过,王诗逸若是真的洒脱,也不会在此借酒消愁了。”
俞遥偷偷笑了起来:“怪不得,我看他坐在周隐身旁,虽同周隐差不多年纪,倒是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连衣角的褶皱都似乎要扯得两边对齐的一般。”
她的声音传至徐岑耳边,徐岑不禁暗暗好笑。
赵铮打开了俞遥面前的碗盖:“小心烫。”
“这……是什么?”俞遥奇怪地看着碗里,碗里既有虾子,又有蟹腿,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条细细长长的黄鱼。
陆承恩一打开碗盖,便嗅出一阵扑鼻的鲜味:“好香啊!”
王尚书笑着看了一眼赵铮,又将目光转向王诗逸:“久知王公子最好海味,老夫这一道海鲜粥,可是专门为了你准备的噢。”
王诗逸醉眼迷离地打开盖子:“这是什么!”
王尚书乐道:“咸鱼!”
在场诸文士不禁大笑起来,这粥中竟以山珍海味作配,来衬这一条咸鱼做主菜,难免有失风雅,因此谁也不曾先动筷子。
王诗逸一口酒,一勺粥,倒也并未将那条赫然醒目的咸鱼放在眼里。
徐岑又瞧了瞧赵铮的神情,悄声对他道:“殿下,看来王尚书来意不善啊。”
说着,王尚书便转身对赵铮道:“临王殿下,也要多食一些才是,鱼眼,明目。”
赵铮笑道:“王尚书此粥,倒是颇具……田园风趣……”他关切地看着俞遥,生怕这老尚书一口一个“俞”字,令她心生厌恶,好在俞遥面上似乎为露嫌恶之意,他方才略略放心。”
俞遥横扫光案前的白切鸡、油烧鸭、豚肘片、东坡肉,便毫不客气地对海鲜粥下手了,她一边夹着那条咸鱼往粥中一滚,一边对王诗逸道:“王大哥你瞧,尚书大人的心意极好,这海鲜粥,不正寓意着咸鱼翻身么?在下觉得,王大哥今年,定然会高中的!”
王诗逸大笑着,顺手也将粥中咸鱼翻了个身,眼瞅着那鱼,顿时觉得并不面目可憎起来,他道:“俞兄弟此言有理,哈哈哈哈!”说着,便大快朵颐起来,全然不顾其他菜式了。
“口舌之快。”李为冷笑着,对周隐道,“你瞧,又疯一个。”
周隐笑着将那咸鱼翻了个身,便从容地夹起那鱼肉,往嘴里一送:“李学士,未尝不可。”
李为瞧着他,像见他喝了毒药一般:“你……”
周隐笑道:“你瞧兰王殿下。”
侍婢已打了一小碗海鲜粥送呈赵钰,赵钰颔首接过,眉间略现犹疑之色。
李为道:“你看殿下还不是……”
赵钰瞧见碗中之鱼并非整条,而是呈碎段之状,向身后侍婢一顾:“帮我换一碗吧,同诸君一样即可。”
王尚书惊讶道:“殿下……殿下那碗鱼粥并非整条,而是马鲛鱼段……这,老夫其实是怕殿下食不惯多刺的咸鱼……”
陆承恩哼道:“尚书倒不怕我们食不惯?”
王尚书本想着讨好赵钰,因此他一人之粥有别于他人,不想弄巧成拙,竟被当众拆穿,一时笑得有些尴尬。
赵钰道:“无妨,本王食得惯。”
侍婢果然换了一碗一样的粥至赵钰面前,赵钰一见碗中一条咸鱼,不觉失笑。他举起筷子,轻轻将那咸鱼一翻,粥中鲜味芬香入鼻。他朝俞遥笑道:“俞公子一言,食鱼都觉有趣多了。”
俞遥亦回他一笑,瞧他的眼神,仿佛亦是早已洞穿了自己的身份。她此刻仔仔细细瞧了瞧赵钰,不禁觉得有些眼熟,似乎真在哪里见过似的,只是想不起来,她回过头来,又瞧了瞧赵铮,不禁一叹:宁朝美人各有千秋,真就如他们老祖宗形容的一般,和而不同。
周隐看着赵钰,正欲同李为说话,余光便瞥见李为已将悄无声息地将那翻了一面的咸鱼送入了嘴里,不时还轻咳一下,以袖掩面。他一笑,便不再看李为。
一大碗海鲜粥下肚,王诗逸打了个饱嗝,又连饮了三杯酒:“今年秋季会试,王某必当一举成名天下知!是时,诸位皆要来喝王某的酒,一个也不许少!就是状元郎,也是跑不了的,你若不亲来,某自去棘州把你绑来,哈哈哈哈!”
李为见状,又要发作,周隐笑道:“王公子如此人物,题名之日,在下岂能缺席?”
俞遥笑道:“在下一定来!”
赵铮和徐岑不觉一笑。
王诗逸大笑:“好,状元郎,俞公子,某记着你们这句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往后一仰,这一回,竟似真的醉入了梦乡。
李为摇头道:“这醉汉好歹是醉了,明湖啊,总算清净了。”
王尚书意味深长道:“王公子啊王公子,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说着,举杯往前一洒,“醉吧,醉吧……”
赵铮淡淡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他的声音不高,湖心亭上诸人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是同王尚书打擂台来了,纷纷将目光投来。
王尚书“噢”了一声,也不服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赵铮一笑:“君不见,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王尚书想了一想,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刚说完,便对众文士道,“俗话,这是俗话啊!”
众人闻言笑笑,心中却不大快活。
赵铮笑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王尚书冷笑:“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赵铮笑道:“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王尚书眼一横:“噢?殿下此言,似有深意。殿下手足之间有冠英伯,房帷之内有北冥郡主,殿下若是不肯随君王,莫非,是有别的心思么?”
赵铮正欲辩白,俞遥却笑道:“尚书大人,临王殿下不过随口应答大人之问,并无他想。况且,难道尚书大人,是将君上比作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她故意一字一字轻声细语道,“霸王吗?”
“你……”王尚书倒是棋差一招,一时也说不过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公子,转而笑道,“俞公子,临王殿下没有此意,巧了,老夫也并无此意。”说着,对诸文士道,“诸君请移步敝宅福禄寿台,观戏!”
说起看戏,陆承恩最看不得那《八仙祝寿》《三星贺喜》《麻姑献寿》之类,看得他直打瞌睡,他忍不住问道:“不知尚书请看的是何戏?”
王尚书背过手,站在湖心亭往石桥一侧,回头对他道:“《霸王别姬》!”
有话不说,绕着弯说,不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我缺心眼,听不懂。[托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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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5.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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