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铮与俞遥形影不离,随空山进了玄鹿观。
观中灯火影影绰绰,似有还无,赵铮守在门前,俞遥则寸步不离桌上那盏将熄不熄、晦暗不明的摇曳黄烛。
空山说是去多拿些烛火照明,结果去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回来。那十六个字盘桓在赵铮心头,令他郁闷不已,惴惴不安,一股不祥的预感正在油然而生。
正在此时,四面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赵铮退到俞遥身前,瞧了她一眼,尽管哭声诡异,他却忍不住一笑。
俞遥奇道:“你笑什么?”
赵铮正色道:“原来不是你在吹箫。”
俞遥扬起手来拍他一下,他竟也不躲,像是乖乖饮颈就戮一般,于是俞遥便的手便如私塾先生手中戒尺一般,狠狠地打在他的手心。
“啊,疼……”俞遥一下缩回了手。
赵铮笑着拉起她的手:“我都没喊疼,究竟是你打我,还是我打你?”
俞遥哼道:“你……你皮糙肉厚。”
赵铮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耳畔又响起若有若无的哭声,他警觉地探看着四周:“奇了,道观修习之地,怎会有女子的哭声?”
俞遥喉咙开始发干,一只手不自觉地抓住赵铮的外袍:“是不是念经堂里还未超度的怨鬼……”
赵铮握着她的手,对着门外道:“这里是道观,哪来的念经堂,空山道长,可是你在装神弄鬼?!”
一声幽怨绵延的女声传来,带着春雨般淅淅沥沥的哭腔。
“若有人兮……”
赵铮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和俞遥面面相觑,俞遥站得离烛光更近了些。他们牵着彼此的手,轻声呼吸,周遭安静得令人头晕目眩,只剩那女子呜咽悲鸣之声,回荡在徒立四壁的玄鹿观中。
“山之阿……”
俞遥一时恍惚,恍惚这观中的檀木神明像,听得见她的断肠之音吗?
“子慕予兮,善窈窕……”
赵铮听出了女声所唱,脱口道:“是《山鬼》?”
俞遥的眼中露出一丝恐惧,不由得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山鬼,什么山鬼?”
赵铮道:“阿遥,这女子会唱屈左徒的《山鬼》,绝非真的女鬼……可她是谁呢?”
“快快快!里中二人,给我拿下!”观外,呼喝的不是别人,正是空山。
无数条腿飞跑起来,乌压压一伙匪类立刻便包围了玄鹿观,摆出随时要冲进来拼命的架势,带头一人吼道:“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滚出来!不然的话,叫你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赵铮和俞遥向观外看去,空山身旁,又一妖娆做作的老妇扭动着水牛般的腰姿,向空山飞了个有些粗犷的媚眼,唾沫横飞道:“呀,老家伙,你说这三人姿色非凡,此话当真?”
空山一只手已勾搭上那老妇的虎背熊腰,在她腰间摩挲着,眉毛挑动:“前日那女子我已验过了,真真是国色,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国色。今日运气也不赖,拿下的这两个也是人中龙凤,尤其是那个白面小子,你且看,这世间还有哪些赛过他们的,我倒愿留着自己享用!”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令赵铮耳畔嗡鸣,觉得无比恶心。他手中未带随身武器,手指在发间摩挲,拔下了冠上的玉镞簪:“放我们走!”
空山脸不红心不跳,仍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朝他们抱拳笑道:“公子啊,小观破陋,权当两位添些香油钱,让庙里诸神好生度日罢了。”
老妇借着清丽的月光瞥见这玉身长立的公子,果然万里挑一,心中不禁动了几分□□,啐空山道:“该死的老家伙!还等什么,还不快绑了送来!”
赵铮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浑身肮脏。他正要拉着俞遥,从这一堆山贼野寇的包围中见缝插针地突围,俞遥却突然身子一软,伏在他肩膀,没了力气。
赵铮慌道:“阿遥!”
一阵风刮来,吹灭了桌前供奉的香烛,一时间,赵铮和俞遥一人站在澄澈的月光前,一人站在沉默的黑暗后。
蜡烛!赵铮回过神来,那蜡烛里定有古怪!
公族娇姿,污流玉树。这八字时刻动摇着他的心,让他心乱如麻,这句谶语,难道今日要应在这里吗?
“阿遥,无论如何,我一定带你走。”他背起俞遥,向殿中的东南角一步一步退去。
俞遥很想张口同他说话,话到嘴边,却没有力气说出,只能俯在赵铮背上。这是她第一次和他挨得这样近,这样久,贴近他的肌肤,听着他的话音。她不敢想他走了会发生什么,却在看见一个黑衣人踏进观里半步时,脑海中猛然出现一片枫红的颜色,于是松开了抱着他脖颈的双手:“走……”
赵铮当然不会放手,他的双手紧紧攥着俞遥的手,不让她跌下他的背:“走,我带你走!”
老妇瞪着赵铮拉着俞遥的手,眼中燃起了嫉妒的火苗:“去,把那个女人给我扔下!”说着,又松下了语气,“只要公子跟我走就是了。”
空山道:“别介,仔细给我摔坏了,那女人马上便是我的人了!”
赵铮手中的玉镞正犹豫着是瞄准空山,还是瞄准老妇,一墙之隔外,忽有一队人马嘈杂不已,此起彼伏地大喊大叫。
“漠北平生客!”
“你在吗?”
“江南烟雨人来寻你了!”
“在的话应一声!”
赵铮听见,觉得有些奇怪,虽然也不知道他们喊的什么意思,只希望解了眼下燃眉之急,于是隔墙大叫道:“江南烟雨人,快来!”
墙外有人听到了回应,大叫道:“这儿,小破观这儿,开门!让我们进去!”
又一人道:“奉贵人之命搜观,快开门!”
玄鹿观外,一时人声嘈杂,叩门喊叫之声此起彼伏,容不得片刻安宁。
空山心道不好,怕惊动的这伙人当真是权贵人家之类的不速之客,到时候可是赔了女子又折了公子,于是连忙拉着那老妇,喊两名匪徒堵上了那女子的嘴,鬼鬼祟祟地消失在半掩的角门里。
墙外的人拼命扣着玄鹿观的大门,门却只是不开。
砰——等到他们终于破门而入时,才见到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破落小观,观里,却连个鬼都没有。
一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盯着为首一人,听他咬牙道:“活要见人,死……你们都给她陪葬!都给我找!”
“是!”群声应和,四散开来找人。
赵铮早已背着俞遥,从角门溜走了。
他不相信任何人。这个素未谋面的“江南烟雨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天清星朗,赵铮把俞遥的头扶在自己肩上倚着,坐在盛江边一处小小的风雨亭中。盛江上正有一尾小舟缓缓而逝,飘向对岸。
亭外无雨,风却是越来越大,路上行人纷纷着急往屋内避去。眼看着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了,赵铮解下鱼鳞披风,盖住他二人。
俞遥目能视,耳能听,只是一时没有了力气。她歪着身子,神智迷糊,靠在赵铮肩上,闭上了双眼。
夜风呼啸得越加肆虐,一户人家院子里的豌豆苗用尽力气攀附着围墙,竹竿却已被吹得七倒八歪的,屋里,一个农妇赶紧冲出了门,收拾着倒地的竹竿,抱起了掉在地上的棉被。
又一个老汉一瘸一拐地小步快走而来,抢过老妇手中厚重的棉被:“给我。”遂跛着脚走进了屋。他放好了棉被,双手空空走了出来,瞧着仍在地上摸索的老妇,叫道:“乌漆嘛黑的,你还摸什么呢?这大风天的,快进来呀!”
“哎呀,快关门!”老妇喊道,“你那老寒腿,叫你别出来,又爱瞎逞能,一会儿着了风,又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出不了门!”
老汉叫道:“你进来,我才关门呀!”
老妇边叫着“关门”,边埋头捡地上一团团被大风吹散的棉絮,捡一团,便攥在手心里,嘴里喃喃道,“这是要给儿子做棉衣的,边城苦寒,还不知道够不够呢!”
“唉,就会心疼儿子!”老汉拍了一下大腿,一瘸一拐地朝老妇走去,一声不吭,一同捡着棉絮。
老妇道:“你这老寒腿……说了你又不听……”
赵铮笑着转移开目光,江上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银色的眼泪,擦不干,流不尽。
“阿遥,若你我过的是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赵铮是个与世无争的农夫……”
披风下,俞遥的手缓缓放上了赵铮的膝盖,隔着锦缎,他顿时感受到她掌心的温热。
“你也有老寒腿吗?”
赵铮瞧着她,她却还闭着眼。他笑道:“我也有的,等我老了的时候。”
俞遥不觉笑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铮目送着方才收拾棉絮的老妇搀扶着老汉进了屋,笑道:“等你也老了的时候。”
俞遥睁开眼,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离他咫尺,睫毛都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
赵铮拂开她脸颊上被风吹乱的碎发,目光低垂,落于她的唇齿之间。他低下头,意乱情迷,不由自主地朝她朱红的唇接近。
俞遥看着他,不知该做些什么,一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披风一角。
心跳到窒息的时候,爱欲如潮涌的时候,赵铮却在闭眼的刹那,梦魇一般地看见了十一年前那个遍体鳞伤又无处可藏的自己。
他没有吻下去,而是以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大家觉得,“江南烟雨人”出对子的话,对什么好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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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16.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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