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遥的背后,是赵铮。
他没有回头目送那爱好仰天大笑的老狂生,而是直视着眼前这座无数游人出入的灯火楼台。
“赵铮,赵铮?”
俞遥唤他两遍,赵铮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俞遥顺着他之前凝视的方向望去,指着灯火通明的楼台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字?”
赵铮叹了一声,道:“凉玉楼。”他的目光惆怅而迷茫,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夜,在近水楼台之上,江愁余便告诉过他:鳞光锦亵衣,凉玉楼花魁。他精挑细选,还未从身边之人中挑出一个合适来此的人选,不想,今日兜兜转转,居然亲自来到了此处。
“凉玉楼是做什么的?这么多人,大晚上的来买玉吗?”
俞遥好奇,正要走近,忽然被赵铮一把拉住:“不,你不能去。”
他的声音中有着不容人反驳的坚定,俞遥道:“为什么?”
赵铮道:“那是娼女纨绔流连之所,是声色犬马的花月之所,你不能去。”
楼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哥,上来玩啊!”
赵铮抬头往上看去,一个醉醺醺的人面条一般挂在栏杆上,腰间坠着的金玉撞着了栏杆,叮当作响。
赵铮好笑道:“怎么哪儿都有他。”
俞遥道:“赵镕?”
赵铮眯着眼,似是看见了俞遥:“哎,四嫂!你也来……玩啊……一起开心……一起大醉一场……这就是京州了……”
他身后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年妇女,大约是凉玉楼的鸨母,着急道:“浔阳公子,你可小心着点儿腰间的金玉,莫磕坏了,你可是答应了,要送给我们家花魁娘子的!”
“浔阳?”俞遥纳闷道。
赵铮失笑:“他的雅号,浔阳夜夜生。”
“本……我说的话,绝对算数!”赵镕俯在栏杆边,拍了拍腰间的兽首,“就是磕坏了又如何,我家中金山银山,在乎这点儿小钱?拿,拿去!”
赵镕挂在栏杆上,边说边解下腰上的丝绦,手一滑,金带子便飞下了楼:“哎,四哥,我的金带!”
赵铮一伸手,抓住了赵镕掉落的金带,再看他,果然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定是有意为之。若是平常,他定是理都不理,可如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呢?
赵铮回头,吞吞吐吐地向俞遥道:“阿遥,我去把他,带下来……堂堂的晋王,居然去逛青楼,君上知道了,定会把他打死。”
“堂堂的临王殿下,”俞遥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凉玉楼,云淡风轻地答道,“想去哪里不可以?”
“阿遥,你信我。”赵铮急道,“这等肮脏之地,你不能去,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好。”俞遥笑道。
赵铮拉着她的双臂,又说了一遍:“你等我。”
俞遥瞧着他一步三回头,笑道:“我等你。”
他终于不再回头,她也不再看他。盛江上的一叶舟影已杳然远去了,俞遥四顾茫茫,一时不知该看向何方,便在横无际涯的江面放空。
忽然,她的魂魄随着出现在街角的飞马与呼声一点一点被唤醒。
“漠北风尘客,我是江南烟雨人!”
俞遥朝那声音望去,是一个骑灰马的男子,四处寻人的模样。
那人身后,又一人骑着花马追上他道:“呸!你是个鬼的烟雨人,在这儿喊,不要命了!你用你那狗眼,好好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灰马上的男子挨了骂,赔笑道:“是凉玉楼……没错哇,小人以为,风尘客,就该来风尘地儿里寻……”
“呸!”花马上的男子直接赏了他一个耳刮子,“你以为有个屁用!你个不长眼的,叫你找的是什么风尘中人吗?咱寻的,那是‘漠北平生客’!咱们那位是何等尊贵,就是死了也不会出现在这鬼地方!”他呼喝着,对后来的人马道,“快走快走,别处继续找去!”
一阵大呼小叫,一队人马四散,各奔东西南北的方向去了。
灰马上的男子依旧高呼:“寻人寻人!漠北平生客,江南烟雨人在找你!”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寻的又是什么人,叫的这样奇怪的名号。
好容易有阵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俞遥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听见凉玉楼上传来一阵缥缈的乐音:“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不见天……”
任谁来听,总是觉得太悲了些。俞遥恍惚,竟像梦回西楚霸王听见四面楚歌的光景。
路上行人纷纷,有人叹道:“哪个新来的歌姬这么不懂事,好好儿的寻欢夜,唱什么楚辞啊?”
有人跌足道:“世俗巷陌歌雅乐,繁华地里唱寂寞,还唱的是屈子的《山鬼》,真是扫兴!”
在凉玉楼前川流不息的千万个过客中,俞遥看见有一人一身黑,在阁楼前木立了半晌,路上行人撞得他不时踉跄,门前好心的伙计要拉他进来,他却一把将伙计推开:“别碰我!这一身蜀锦,也是你们能碰的吗?”
“蜀锦啊……”那伙计呵呵一笑,拍了拍方才要拉他的手,抖落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比他更嫌弃那只手一般,面上却还是笑道,“得嘞,您贵足不踏贱地,哪儿凉快哪待着去吧!”
他身后忽然围上来一群马,马上之人皆着黑衣,方才的灰马和花马上的男子亦在其中,喝道:“放肆,大胆刁民,也不看看你在和谁说话!”
“挡我者死!”那人迈上凉玉楼木阶的刹那,俞遥瞧清了他的脸。
那人与她虽不过一面之缘,此刻,他却与俞遥印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她毫不犹豫,朝他跑去:“阁下留步!”
楼下的动静,楼上之人无心理睬,也无空理睬。
赵铮手持一条散落的金带,缓步朝阁楼上走去。他今日一身素雅,走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却不由得叫人只一眼便移不开目光。
美人在骨不在皮,雌雄莫辨。因此,即使赵铮素妆尘面,身处茫茫人海,也会叫人的三魂七魄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偏偏,他还不笑。
一个不露笑意的冰山美人,更令人千方百计想一亲芳泽。
赵铮便是这样一个人。
凉玉楼中,陪酒的娼女早已将面前的客人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一门心思随着赵铮的步子上了楼,客人于是不耐烦地催了又催,娼女方才回过头来,只见那客人满面油光,似乎手一抹都能擦去一层油水,心中顿感无比厌恶,替他斟酒时,连假笑都不笑了。
他上楼的几步之间,阁楼中顿时充斥着不同寻常的呼吸声和交头接耳声,起起伏伏。可他厌恶这种目光和呼吸,连正眼也不愿瞧着楼中的任何人一眼。
顺着阶梯上了三层小楼,鸨母似乎早就在恭候他的到来,见到他的第一眼,还是忍不住赞道:“这位公子真是……我见犹怜……”
赵铮冷冷地从她身前经过,那鸨母才反应过来:“哎,公子,浔阳公子已在房中歇下了,那金带啊,公子给我就可以。”说着,便要来拿他手中的金带。
“你也配?”赵铮抓着金带,没有半分给人的意思,“我要亲手交到他手中。”
鸨母露出尴尬的神情:“公子,这不合适吧……”
赵铮的话凌厉利落,不由人拒绝:“他在哪?”
鸨母忽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前来送钱的客人,倒像官家问案一般,一股脑儿便说了:“浔阳公子在慵枕阁。”她又补充道,“噢,花魁娘子也在。”
赵铮道:“带我去。”
鸨母边走边笑了起来:“公子是想见朋友呢,还是想见我家的花魁娘子呢?”
赵铮冷笑,觉得多答一句都浑身难受,只能忍受着她嘈杂的话音,一路穿过影影绰绰的长廊,走到一间挂着“慵枕阁”牌子的屋前。
赵铮推开门,缓步走入,鼻中嗅到的不是清新自然的花香,而是玫瑰花露和胭脂水粉的味道,他厌恶的味道。
他才入慵枕阁,鸨母便笑着把门一关:“小柳儿,你要的人娘给你带来了,今夜够你快活了!”
赵铮再欲去开门,门却已被外边反锁上了,他回过身,看着屋内一片古香古色的摆设,倒不似寻常青楼女子居住的陈设。
“六弟!你的金带,我给你带来了!”赵铮朝寝室一步一步走去,只见红木床上雕的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床上帷幕半遮半放,幕后之人若隐若现。
赵镕没有说话,那花魁却开口道:“公子在找谁?”
“六弟,说话!”赵铮一边同她说着话,一边在衣柜处四面探看,寻找那件鳞光锦的踪迹。
花魁轻轻撩拨开床帷一角,像是未出阁的闺女偷眼看情郎一般:“妾不知道公子口中的六弟是谁,但妾知道的是,他不在这。”
“噢?”赵铮只朝她扫过一眼,瞧见一点点自床帷后现身的侧影,便继续在房间里四处寻找他想要的东西,“他在哪?”
花魁笑道:“他已经醉了,一个醉汉来妾这儿,岂不是很划不来?”
赵铮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花魁躲在床帷背后,偷偷地瞧了他一眼又一眼,仿佛新婚的小儿女一般,赵铮不是不知道,只是对她的感觉,只有逢场作戏四字而已。
花魁的声音很轻:“你知不知道妾的名字?”
得知赵镕不在此,赵铮索性连演戏也不愿意演,直接翻箱倒柜起来,亦不爱同无关之人多费口舌。
“你定是不知道的。人人都管花魁叫小柳儿,可我却希望你记住妾的名字,哪怕只有一夜也好。妾,叫柳如眉。”花魁叹道,“你究竟在找什么呢,临王殿下?”
遥:我也想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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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18.凉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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