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洪荒纪年之后，太初天尊坐下，本只有一头玄青苍狼。好像自天地混沌之初，这苍狼就跟在天尊身侧，起初不过是一头灵兽，元始灵墟本就是天道福泽之场，经万年修炼、天尊点化，苍狼修成仙身，是为弟子——苍玄。
不知何日，苍玄奉命下界除魔，回来时怀里竟抱着一只年幼白鹿。据说这小白鹿神智未开，跌跌撞撞，病弱不说，竟然路都还不会走。
于是天尊坐下又多了个二徒弟——“小白鹿”。
不怪白陆鸣惭愧，哪怕在仙气充沛的元始灵墟、又有天尊和师兄的照顾，他也足足花了五千多年才启智开蒙，修成了人型。
白鹿化作的小人，一睁眼，水汪汪的大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抱着他的苍玄。
据天尊说，刚化型的白陆鸣丢了当鹿时的记忆，被抱着他的狼师兄吓得嗷嗷哭，在苍玄怀里又哭又挣扎，直到苍玄无奈地将他放到天尊怀里才勉强被安抚下来。
哪有鹿不怕狼的？尤其还是他这样的笨鹿。
这事其实白陆鸣都记不清了，那会儿他太小，灵智初开，懵懂的模样和凡人幼儿无异，于是这些幼时趣事只能从天尊调侃的话语里拼凑出来。
天尊实在是个不着调的师尊，时常云游时常闭关，除了闲暇时喜欢逗逗小徒弟，其他时候都把白陆鸣交给苍玄照顾，美其名曰“兄友弟恭”。
所以从他有记忆起，便是苍玄一直牵着他的手。
苍玄带他去看天地万物，六界美景，手把手地教他捏决聚气，修炼顿悟。
一声“师兄”，让他紧紧跟在了苍玄身边，一跟就是万万年。
沧海桑田，云起云落。
白陆鸣从懵懂孱弱的幼鹿，成长为俊逸出尘的青年。世间山河流转，唯独不变的，是他师兄温热的掌心。
这次也一样。
苍玄自然地牵起白陆鸣的手，指尖轻轻摁在他脉搏处，仙气贯通，二人神识交融，让白陆鸣耳垂发热。神识思海中，他看清苍玄如何斩除荒原魔君，一时间被那魔头强悍的修为震惊。
“没想到那魔头修为竟然如此深厚，”白陆鸣有些紧张，他拉着苍玄左右检查了一番，担忧地说：“他竟然还伤了你，快让我看看。”
苍玄摇摇头：“无妨。”
“怎么会呢？”白陆鸣焦急道：“他那一下子打在了你腰侧，我看见你都流血了……”
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紧紧盯着苍玄，他别过脸去，淡然道：“皮外伤而已，不值一提。”
白陆鸣仍不罢休，只想着赶紧扯开他师兄的袍子看看伤势。他伸手去拽，整个人都埋在了玄苍胸前。苍玄被他的白发晃了眼，僵了一瞬赶紧将他推开，牢牢把持着他师弟的手肘，冷硬地开口：“真的无碍，我已经医治过了。”
说罢，不等白陆鸣再纠缠，苍玄转身挥手建了个结界：“眼下清瘴为重，快些动手吧。”
白陆鸣站在原地，看着苍玄毅然离开的背影，抿着嘴，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就是近几千年的事，苍玄忽然对他疏远了。这种感觉很是微妙，毕竟苍玄对他还是依旧温柔关怀，贴心照顾。哪怕如今他也是做了师兄的人，身后多了雀翎和沉瑜两个小跟屁虫，苍玄还是万万年如一日，时常叫他“小鹿”，牵他的手，把他当个宝似的捧着护着。
可是其中悄无声息的变化，也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但要具体到某个细节上，白陆鸣也说不上来。
他看着苍玄步入结界，坐下运气。深厚的仙力瞬间笼罩大地，空中时不时闪烁星星点点的银蓝色光芒，苍狼霸道又强势的灵威瞬间震慑了残存的魔障。
白陆鸣也许是习惯了，他站在师兄充盈又凛冽的气场中，只觉得安心。
不远处两小只却受不了这份威压，急急忙忙跑到白陆鸣身后，雀翎喊：“白师兄！好难受呀！”
白陆鸣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建起一团金色，将两个小的一左一右护在身前，微笑着说：“怎么这么久了，还不能适应你们大师兄的气吗？”
面色有些苍白的沉瑜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恢复了一些，他闻着白陆鸣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身心舒畅，撒娇道：“大师兄的仙力太霸道了，压得人难受。”
毕竟是洪荒之初就集天道雨露，诞生在元始灵墟的神兽苍狼。白陆鸣幼时尚且被吓得直哭，何况这两头年幼的小兽。
雀翎比沉瑜机灵多了，她眨眨眼，望着白陆鸣问：“白师兄为何不怕？鱼和鸟都怕狼，鹿不怕吗？”
白陆鸣被问得一愣，“我忘记了，但我小时候也是很怕大师兄的。”
“骗人骗人，”沉瑜嚷嚷着：“大师兄那么——那么疼爱白师兄，白师兄又总黏着大师兄，怎么可能怕过他？”
雀翎又说：“白师兄不是被大师兄养大的嘛，也怕过大师兄吗？”
白陆鸣轻轻弹了一下雀翎的脑门：“谁告诉你们是大师兄把我养大的？”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果然沉瑜抢答：“是师尊说的呀！师尊说大师兄刚把你抱回来那会儿，你还是头小崽子，大师兄每天都去采仙露喂你呢！师尊还说，你一开始不肯喝，是大师兄亲自用……”
“好了可以了，”白陆鸣捂住沉瑜的嘴，皮笑肉不笑：“不用再说了。”
难怪苍玄对雀翎的态度不咸不淡，却非常明显的不太喜欢沉瑜。
——是所有鱼都这么缺心眼吗？
白陆鸣看着沉瑜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又忍不住笑了，轻轻拍了拍沉瑜肉乎乎的脸颊：“阿瑜啊，你跟我小时候真像。”
记忆里，他儿时也经常这么眨巴着小鹿眼看着苍玄，苍玄也总是无奈地摸摸他的脸，疼爱又怜惜地唤他“小鹿”。
雀翎吃醋了。小姑娘睁大了眼睛叽叽喳喳地挤开沉瑜，非要白陆鸣也摸摸她的脸：“一点也不像！他长一身鳞难看死了，我才像白师兄呢！白师兄你摸摸，我的毛和你的一样，都是软软的。”
沉瑜气得要死，一鸟一鱼又扭打起来：“臭鸟！你这么聒噪，哪里像白师兄！”
他偶然在妖界把这两小只捡回来，自从这俩修成人型后，他便有了断不完的官司。他曾被两只吵得头疼，还好这俩都怕苍玄怕得要命，苍玄对着他们俩又总板着脸，每每他被缠得焦头烂额，苍玄都会出现在他身边，甚至不需要言语，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能让这俩噤声，灰溜溜地跑开。
他问过苍玄，他小时候也这样讨嫌吗？
苍玄轻笑着摇摇头，捏了捏他的脸：“小鹿一直都很乖。”
想到这里，白陆鸣自觉脸热。他回头看了一眼结界中背对着他的苍玄，心头又委屈又有些生气。
明明曾经对他那么亲昵的师兄，怎么忽然间对他冷淡了许多？
……真是没道理。
4.
苍玄运气调息许久，终于将浮躁的内心平静下来。
他垂着眼，金瞳微沉。
这次本是寻常奉命除魔，师尊也只简单吩咐了几句，没想到大漠冰原上竟然生了如此难缠的邪祟。
此地位于人界与魔界交汇处，数座山头外便是魔界辖域。他本以为这些作乱的魔修是被魔界驱逐流放至此，才会在冰原上引诱凡人用来吸食。因此他起初并未将那所谓“魔头”放在心上，只当是魔界的渣滓，轻易就能斩杀。
谁料今日一战，他才发现这邪祟竟然是冰原滋生的原始魔物，不知修炼了多少万年，魔气深不可测，连他都遭了暗算。
况且不知为何，他一迈入这大漠冰原便没由来的心神不宁，神识也颇为烦乱，这才给了那邪祟可趁之机。
苍玄定了定神，他想起刚才白陆鸣紧张的神色，心中一叹。
小鹿怯怯易惊。
他不愿小鹿担忧。
那邪祟化形虽被他斩杀，但腰间伤处隐隐泛着疼，是残留的魔气导致。魔气经久不散，他运功多次都未彻底清除，想来那魔物虽身死，元神定是蛰伏在暗处，尚未被他斩草除根。
苍玄手指掀起，捏了一道术，算起白陆鸣小天劫将至。他微微蹙眉，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先回灵墟，将此怪事回禀师尊。至于这邪祟，已经被他重创，一时间也翻不起什么波澜，等给白陆鸣打点好历劫的结界和道场，他再下界来根除这个祸患也不迟。
做好了打算，苍玄干脆利落地起身，转头去看结界外的三个人，却看见白陆鸣正望着地上的积雪发呆，白色的纤长睫毛下垂，遮住了一半漆黑的瞳仁，颇有些忧郁之色。
苍玄觉得奇怪，一向迟钝单纯的小鹿竟也会有这种神情？他觉得有趣，不经意间心软得像一捧春水。
冰原上的积雪并不细腻，像是白色的砂石堆积在一起，粗盐一般松散。白陆鸣正因为苍玄的疏远而郁闷着，忽然眼前冒出一朵小巧的花朵。
银蓝色的光芒包裹着花儿，缓缓在他眼前舒展开来，像是有意逗他一笑。白陆鸣先是一愣神，随后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意。他回头去看苍玄，只见他师兄也正浅笑着看他，指尖漂浮着银蓝色的光线。
白陆鸣耳根发烫。
哎呀，他都好几万万岁了，师兄怎么还是把他当个孩子一样哄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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