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年复一年的冷漠似乎起了作用,画妖不再试图费尽心思来同他勾缠。既然言语无用,逼迫无用,那么搭话惹事,都是徒劳。他终于懂了。
修士没有觉得失落。
但也没有成功度过一劫的欢喜。
他只是沉默着,心底永远都像下着雪,白茫茫一片雪地将一切都隐没。
只是某一天,他书桌上突然多出了一幅小画。没有落款,没有署名,是修士自己的小像。
修士的生活孤寂凄清。他从不与人相交,旁人也视他如无物。会跟他开这等无聊玩笑的人,他从来就只认识一个。
“你寄信,寄画,或是寄别的什么来,都一样无用。”修士向着虚空平静陈述,“我不会收下。”
他屈指一捻,画像被火舌吞噬。
但画妖还是时常给他寄画来。有时是不知从哪里窥见的他的修行日常,有时是画妖自己喜欢画的东西,山山水水,花鸟游鱼,风俗民情……
【天下之大,无所不有。难道除了飞升,这大美人世就没有留得住你的东西?】
画妖偶尔会如此附言。
修士视而不见,收到任何书画信笺都一概付之一炬。所谓的大美人世万千风景,映入他的眼底,只会变成灰烬。
此世修道之心如此坚决,足以上达天听。某年某月,他得道证果,飞升在即。
飞升那天,九重雷劫震天撼地。白衣的修士独坐惊雷之中,衣袂飘扬,容色高绝。
出于仙人的慈悲心,他设下结界驱逐外物,以防天雷的神威波及世上众生。
就这样,滞留人世的最后时刻,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
耳边雷声如吼,头顶明光高照。照彻天地的雷光中,他仰头就能看见天门洞开。天上白玉京,云端神仙游……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瞧来竟如此熟悉,有如隔世的故乡。
可鬼使神差,哪怕望见了这梦中奇景,他心中还是有一瞬想道:画妖给他看过的世间百景,似乎也不比这传说中的天界逊色。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人呢?所谓的“劫数”,其实在他这里也没有那么大的分量,不过是飞升之后便彻底阴阳两隔、永生永世不再见的关系。
仿佛是应和他这一瞬毫无缘由的走神,结界外传来震天响的叩门声。
画妖现形了。
他察觉到了他要飞升,却不像世人那般机警地避开雷劫,而是偏偏莽撞地追了上来,硬生生往雷劫最盛处闯。
他扑在结界上,风度全失,理智亦全失,疯疯癫癫往上撞,恨不得撕破结界冲进去——
宁愿在天雷之下粉身碎骨,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宿世纠缠的人飞升而去,从此缘分一刀两断。
“你我之间尚未了结,你凭什么独自飞升?至少先杀了我啊!把我杀个干净!你明明还有因缘在此……”
画妖跌倒在泥水之中,磅礴雷雨打得他满身污秽。
污秽不堪的他,瞧着离那位正飞向高天的白衣仙人更远了。
“我对你来说,真的就一文不值吗?我还有这一缕残魂在世,拼着对你的一缕念想苟延残喘,可你,在这世上已经毫无牵挂?”
“那我算什么?”
妖魔的泪水滴落在雨中,与世人的泪水一般苦涩。
生生世世的纠缠,最终还是换了一个他最不愿承认的结果。
“我曾经以为,不管你有多么恨我,在你心底某个地方,总还是跟我爱你一样是爱着我的。”
“可归根结底,是我错了。一百次的不得善终,一百次的一厢情愿,轮回这么多次,都只不过是重复同样的错误。”
仙与魔,终究不是同类。
他越是以魔的方式爱他,就将他推得越远。可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他对他的爱,如火烧冰,两败俱亡;如水拥月,徒留幻影。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永远不可能融为一体。一百世的尝试,只是一百世的自欺欺人。
“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啊……其实,我早就清醒过来了。我从来不敢奢求与你长相厮守,我所求的,只不过是生生世世,都能找到你……”
“一眼也好,一次也好,只要你的目光能够投向我……”
“哪怕只是在你拔剑杀我的那一瞬间。”
生生世世,别无所求,只求你在杀死我的那一瞬间看着我。
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很难,可是只要决心足够,总是有办法让一个人恨上一个人的。这一点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很好,至少他总有办法教天性淡泊的仙人恨上他,非要杀了他不可——在这一世之前。
这一世,他终于连恨他杀他都不屑了。
“来!杀了我啊!最后一次了,你贵为仙人,就不能用你的剑斩断我的妄念吗?!”
隔着结界,他大喊到撕心裂肺。
一线之隔,那头是鸾凤齐鸣白云降,天地齐贺仙人归;这头是爱恨辗转尘泥中,一腔心事尽成灰。
他一个人悲痛狂怒大恸欲死,全不影响那一位羽化登仙鱼跃龙门。
“如果你一点都不肯在意我的话,那我也……要放下你了。”
妖魔喃喃自语,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须臾间,那位仙人在登上云头的刹那,忽地低头一望。
他们隔着结界相视。
妖魔豁然明白过来,结界隔绝不了声音景象,方才他的哭喊哀求,仙人一定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哪怕隔着墙,他也什么都听得见,看得见。
只是不愿应答。
仙人拧身步上天梯。白云飞,天门闭,金光灭。他飞升而去,行迹绝尘,方才那一回头似乎只是地上人痴心太过的错觉。
妖魔脸上犹自泪水纵横,却一点点笑起来,直至大笑放声。那笑声苍白空虚,像是风灌过心口处巨大的破洞吹出来的呜咽。
仙人归天,传说归寂。自从那位谪仙人飞升圆满,关于画妖的传说也渐渐湮灭于世间,再无声响。
存在于那卷画轴中的妖魔残魂,从此再不出世。他沉睡如死,不沾轮回,不愿醒来。
最初寻访到这轴魔画时,八宝洞天主人还看走过眼,错将它当成了一卷普通的古画。直至展卷品鉴,那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地狱的烈焰几欲喷薄而出,看来过分惊心动魄——才叫他深为战栗。
“这么疯狂的笔触,痛感栩栩如生,就算只是幅凡人的画儿,也该生出精魄了……我这么想着,用我的灵力探去,才赫然发现这画里竟宿着那样一个大有来头的神魂。”
“这么强大的魂魄,为什么会一直甘心缩在这画里头呢?他就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试过唤醒他,可是无果。”
“于是我明白,他是实在不想‘活着’,所求唯死而已。无论是这幅栖身的画还是外头三千世界,于他而言只是巨大的坟墓。”
“我的八宝洞天中收藏过无数死物,宝物,来历天花乱坠的奇物。这还是头一回收藏活物。从此我才明白,原来死了心的人,也只能算是一种死物罢了。”
八宝洞天主人轻声一叹,眸光扫过画轴,遗落几许悲哀。
他将画轴递给等在一旁的白衣仙人,低声道:“拿去罢。按理说,活物不是货品,我不该当作寻常法宝出手的。可是,既然前来索取此物的是你,那我也没有资格阻拦……”
他望向仙人大道无情的脸庞。
“毕竟,你才是那个与他生生世世纠缠不休的人,不是吗?”
暮听蝉——曾经谪落人世千年,与九幽天魔宿世纠缠的仙人——不应不答,只是默一低头。
仙人握住画轴。
八宝洞天主人到底忍不住多言一句:“既已登仙,为何还要执念于过往尘缘?就算你不了结他,他几乎也已自我了结,再不会祸害人间……”
仙人来寻此画,无非是要把自己留在人间的祸患彻底料理个干净。画妖落在他的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八宝洞天主人自认只是个卖货郎,无心牵扯江湖杀怨。手上染血可非风雅之事,画中妖魔若因他赠画而死,那他可要大皱眉头。
只是……
若那妖魔自己能选,他一定会选择回到仙人的身边吧。毕竟,那是暌违千年的再相见。
纵是死别,也好过生离。
情之一局再是难解,也容不得局外人妄断。八宝洞天主人心知肚明,这画,不该留在他的手上。
白衣负剑的仙人接下画卷,小心翼翼奉在怀中,竟是有些不知所措。他漆黑的眼难得闪过情绪,最后只冷声截断了店主的话:
“不要妄加揣测。你听过的故事再多,也都只是故事。”
故事中的人,或许经历过那样令人叹惋的旧事,持的却未必是讲故事的人所猜想的那等心情。
不是局中人,如何解伤心。
暮听蝉得了所求之物,却并不急于离去。他立在原地,一手捻起法诀,一手展开画卷。
仙人一双无情眼中,已丝毫不见八宝洞天主人的影子。店主、藏宝阁、人世间的这一方小天地,都在他的视野中化为乌有。此时此刻天上天下,他的世界中只有那幅画。
只有画中境、画中人。
过往百世的爱恨情仇,都凝练成画中一幅幅泛黄的图景。妖魔怨魂久宿画中,执念与画中笔墨融为一体,竟然幻化出了心中最为深刻的记忆。
一幕幕往事,一场场轮回,从相遇到相杀,从缠绵到陌路,两个人影不断在画与画之间纠缠,靠近又分离。只是那个仙气飘逸的人影总是模糊不清,看不见面目,而那个魔气森森的身影却宛然如生,似哭似笑的表情总是万分传神。
暮听蝉的眼神流落其上,晦暗难解。
妖魔的容颜清晰烙在他眼底,灼出滚烫痕迹。
掐诀的手一转,白衣翩然飞扬,掀起不详的风。
仙人玉影如电如剑,惊鸿一般没入画中——他竟生生破开禁制,冲入了画中秘境。
“呵……这画中果然别有洞天。”八宝洞天主人见状不惊,只含笑扫眉,“我用尽手段都进不去的灵境,仙君大人却出入自由。果然,你还是这么渴望见到他啊。”
画中灵境,乃是妖魔心意神念幻化,是他千万年来孤独自囚的避世之所。
如他的心一般,遍布着千年的荒芜。画境内,琼楼玉宇早变断壁残垣,芳园百花已是落魄春尽,他们曾经一起消磨过时光的道场、军帐、人间市井……都在记忆中侵蚀殆尽。
天光灼暗,四野如焚。心中的怨火毒炎在天地万物之上灼灼燃烧着,仿佛永不熄灭,将世界化为一片火池地狱。
一袭白衣从天而降,破开地狱烈火。
那是一道犹如梦寐的飞光。
暮听蝉在画境中现形,面色肃穆而悲悯,不愿举目望向那些残破不堪的惨景。
“这几千年来,你就一直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吗?”暮听蝉轻声自语。
回应他的是长号如泣的悲风。
“出来吧。”仙人俯首,容颜如月皎皎照人,照彻世间万般污秽。
“你我之间尚未真正道过别。生生世世纠葛,最后只落得个潦草收场,你甘心么?不甘心的话,就出来吧,我给你一个结局。”
风裳轻扬,云袖斜转,仙人挽动长剑,剑光倾泻似月华。
“一定要我拔剑吗?”暮听蝉嘴角勾起一丝自嘲,“难道你我除了刀剑相向,就再无法有别的交集?”
画境中的景象始自扭曲——如同一鸿清水洒下,墨色、彩色都模糊溶化、融成一团,遍地水墨晕混,景色难辨。
在黯淡下去的世界中,那个乍然出现的身影亮得像一团火。
他回过头来。
正是画卷上两个影子中尚且清晰的那一个——魔气森然,天生妖孽。
九幽之子,祸命天魔。
“……太久没有见到你,我都快忘记怎么说话了。”
重逢时分,他倦倦地笑了。
“你刚刚离世飞升的时候,我还不习惯,满心彷徨不安,忿忿想着,要是你又下凡来人间,我一定要狠狠给你点教训,叫你后悔那一天就那么绝情地抛下我。”
“可是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过去,你还是没有来。”
“我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一次你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永生永世的缘分,其实也不过是说断就断。”
被绝望磋磨得太久,事到如今,他凝望这张暌违千年的脸孔时居然能做到平心静气。
恨又如何?爱又如何?不论他对他抱有何等感情,都永远求不到一个结果。即便能再见到这张魂牵梦萦的脸,也不过是偶然抓住了命运离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匆匆一瞬过后,他又将回到永失所爱的千年万年里去了。
他望向那张在心中描摹过千万遍的脸,如同望向自己一生的贪痴。
“事到如今,该如何面对你,我也不明白。”
“你已回归天庭,复为真仙,拥有了足以将我彻底抹杀的力量。这一次再死在你的手上,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了。”
讲到死,他眼中终于泛起些许微光。仿佛是在极深极冷的夜里,疲惫的旅人跋涉过漫漫长路,终于在黑暗尽头望见第一盏灯。如见光明,如见解脱。
暮听蝉冰霜般的沉静忽而有了裂纹。他轻拧眉心,面容染上淡淡悲色。
“你觉得我是来杀你的?”
“你总会来杀我的,不是吗?”
二人沉默相对,目光胶着相缠。百世的红线似乎都在这一刻齐齐绞紧,紊乱如麻,难分难解。
过了良久,诞于九幽之下的妖魔向着来自九天之上的神仙张开双手:“愿赌服输,对上你,我总是次次都输。你要杀我的话,我也心甘情愿。只是这一次……”
他落寞地笑笑:“在杀我之前,多给我些时间吧。我只想看看你,再多看看你。”
仙人瞳中清泪盈。似风吹寒露,有泪落如雨。
暮听蝉忽而将手中长剑并剑鞘一道掼到地上,掠身上前,抬手抱住了眼前人。
清风明月入怀来。
天魔蓦地睁大了眼,无法置信。
怀中触感轻盈柔软,是他穷尽毕生奢望都不敢揣想的。可此刻,偏偏成了真。
“难道不是你一次又一次逼我?逼我恨你,逼我杀你,逼我记住你……可是为什么偏偏就不敢让我爱你?”
仙人的声音清冽锋锐,一似他的剑,字字迫人。
他泣血一般低吟:“我全部都记起来了。”
画境中千年不熄的火炎,此刻都生生止住了咆哮与燃烧。开天辟地头一回,迎来火势转弱的征兆。
此时画境外,藏宝阁的主人孤零零立于仙阁之中,望着眼前那幅光华大放的画卷,露出似喜还悲的苦笑。
他不知画内究竟发生何事,只是观这纵横交错的仙气与魔气,依稀能猜出里头是何等复杂情形。
仙魔聚首,水火相逢,自然是劫数再起。依常理论,此二人天性不相容,又是宿世的冤家,免不了要在画里决战一场,战到其中一人灰飞烟灭为止。
故事的结局本当如此。至少,上天为他们布设的宿命应当是这样的。
八宝洞天主人屏心静气等待终局的来临。
能够亲眼见证一位真仙或一位天魔的陨落,也算是他的荣幸。
“……就为你吹一曲《薤露》吧。”
店主自收藏中取出一支嶙峋长箫,箫色雪白,质地清刚:“此箫乃冥界万年亡骨所制,声如鬼哭,正宜送葬。送别死心的人,就要用这死魂的箫。”
箫声将起而未起,他等待着。
——却始终没有等到仙魔陨落的征兆。
“那两个人,难道不应该正在互相厮杀吗?”他诧异抬眼。
画卷上异象已消,雨散云收,回复平静。方才纠缠涌动、掀起世间风云紊乱的仙魔二气,都奇迹般归于稳定。
那两人居然不曾交战?
剑仙大费周章下到人间,历经波折寻到故人,不就是为了亲手斩除这段恩怨?如果他不是为了杀他而来,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
八宝洞天主人沉吟思索,不得其解。注目细察,却发现画卷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传信符。
那位惜字如金的冷淡剑仙,竟然留下了一封信。
何事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店主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玄而又玄的预感。
【宝阁之主见信敬启】
【此行匆匆,诸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留信聊表歉意,亦作道别。】
【今日相会,即是永诀。】
【人间虽大,因缘无常,阁主永远不会与我再相见了。与他,也是一样。】
【我已下定决心,要永生永世留在这画境之中,与他长相厮守。】
【从此天上天下,滚滚红尘,万事都与我二人再无涉。朝朝暮暮,岁岁年年,任世上纷纷扰扰,我只同他在这场小小幻梦中沉沦到底。】
【下凡之前,我问过司命上神,这世间可有办法能破除仙魔有别的禁忌,使我和他得一个善终。】
【他只言,凡身负大威能者,其命数必与天地气数相勾连,稍有异动,祸及天地。若欲免恶果,除非无牵碍。】
【于是我决意自囚于监牢之中,放逐于天地之外,泯灭我们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抹去我们在世上的一切存在。我愿舍弃过往一切,只为与他修成正果。】
【在只有我和他的世界里,没有仙魔之分,没有正邪之别,没有赎不清的罪孽,也没有回不了头的曾经。】
【阁主阅历广阔,见惯世事沉浮,应当不致太过惊讶。人生在世,各有所求。我求过仙,求过道,可等真正得道升仙之后,才知晓心中割舍不下之物究竟为何。】
【多谢阁主千年来守画之恩。愿有朝一日,阁主善缘得报,所求得偿。】
辞别天庭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
诀别的信,同样也给天上的同僚留了一封。神仙众超凡出尘,不为世情所累,但这并不意味着天上尽是冷面冷心的无情物。同修一场,多谢照料,勉强也算是好好道别。
不是没有感伤,但他已下定决心。
朝听风叶,暮听蝉声。这名字乃是上神所取。他本是静庭仙宫宫苑圣树所诞的精魄,先天仙体,生来便位列仙班。
当初他受命下凡诛杀天魔,只是去人间稍作历练,以锻道行,并非真个要把他逐下凡去。静庭仙宫供奉的上神修行的是剑,他耳濡目染,自小也习来一身通神剑术。这场历练,对他而言本可以很简单。
“去除掉那邪魔吧。你是天上清气所化,他是地下浊气所化,正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上神为他送别,赐下宝剑一柄。
他接下剑,眸光冷冷剔过剑锋,想象这萧杀的兵器届时染上血的情形——那魔物的血,是否也是猩红的?
那年他已在天庭生长了百余岁,长大成人,却依然不知世事。从未在人间活过的孩子,未经苦难烦恼磨折,未受七情六欲浸染,天性懵懂稚拙,尚不知情之一字何其可怖。
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他知晓他在凡间的目标是他命定的劫数。上神也有意无意向他透露过,那魔头与他曾有一眼之缘。前缘既在,必有因果。
但他都不在乎。
他以为自己今后也不会在乎。所以,那人是谁,又和他有过怎样牵扯、将有怎样牵扯,他一概不放在心上。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下了凡,拔了剑,杀了人。初出茅庐,处理不善,活儿做得太糙,又得重新来过。九幽天魔生命顽强,且越是执念深重怨气滋长,孽力便越是强大。他思索着要怎样才能将它彻底诛灭,几经试探,纠葛更深。
然后,遭遇了一世又一世的变故。
他遭受百般报应,跌入轮回,沦为凡人。他许多许多年都没能回到远在九天之上的故乡,也一再忘却自己是谁。
对一位天仙而言,沦落至斯,不可谓不可悲。万幸——抑或不幸的是,他每一生每一世都把前尘往事忘得干净,代代转生如新生。
除却梦中莫名闪现的高天玉京、仙乡旧影,就只有那双时时浮现在他心头的眼眸……魔气森森的,泫然欲泣的,血泪纵横的眼眸……总是教他心头悸动哀伤,莫可名状。
哪怕背负着连自己都不明就里的悲伤,他到底还是跌跌撞撞地熬过来了。
最后一世,他遵从仙嘱,小心不与命中注定的魔星发生任何纠葛,由是功成飞升。
从前在天庭的记忆,亦随飞升而复苏。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由何处来,往何处去,空了一世的心终于有了安处。
待他重回静庭仙宫,拜会群仙,在众仙玉影中望见一张熟悉的脸……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在人间指点他破局之道的那位仙人,正是他百世之前的故人。
“你在人间耽搁得太久了,我不忍见你沉沦,是故出手助你飞升。”那位仙人含笑望他,神色间别有深意,“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别叫我这番苦心白费了便是。”
他在静庭仙宫中辈分最小,一向受同门爱护。宫中众仙对他多有照拂,只是谈及他在人间的经历时每每语焉不详,不肯为他答疑解惑。
除了最后修行圆满的那一世,更早之前的轮回,暮听蝉一概都想不起来。他看得出仙宫上下无人希望他找回那些记忆,屡屡出言提醒他那些不过是凡世过往云烟,修行路上的业障……可他就是无法放下。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何这颗理应不染尘埃的心,依旧会隐隐作痛?
原来仙人也会噩梦缠身。不知不觉,暮听蝉夜夜都为乱梦所扰。深宵梦中,那陌生的妖魔匍匐在他的结界之外,哀哀哭求他不要飞升,不要离开。
明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回忆。
明明那张脸于他而言一点都不熟悉。
可那人脸上血泪横流,哀如心死。于是,教他摧心断肠,疼痛难忍。
暮听蝉既已为仙,神魂通彻天地,自然也有窥测天机的权能。许是心中的渴望太过强烈,尘封的记忆不断被撼动,终至裂纹横生,封印破碎。
贯通天机的那一日,他想起了一切。
云头日光和煦,香风送来柔氛。天庭安宁祥和、事事圆满,他却在这无忧无憾的如梦高天上怆然泣下。
百世的轮回、交战、爱恨纠缠……若是把一个人一生的痛苦重复个一百回,或是将一百个人一生的痛苦都积攒到一瞬间,哪怕是神仙也承受不住。
记忆滚滚而来,暮听蝉恍惚捂住心口,只觉迟来的痛苦犹如万箭穿心。
那家伙说过,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记得。所以那家伙独自画地为牢痛苦辗转,而他却总是能走出去,那么轻松地抛尽前尘。
可是,倘若他也记起了一切呢?
暮听蝉坐在降生的圣树下冥想,细细梳理记忆,拾掇起那些遗落在岁月中的吉光片羽。他与他的过往黯淡如血,却也璀璨如金。他忆起了那个人坐在窗前画他的小像,一笔一笔尽是情思;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去看花灯夜的焰火,烟花光点如落雨般飘在两人相依相偎的肩头上;那个人在他午后小睡时悄悄点燃香炉,袅娜的烟气恰似那人的指尖,轻轻柔柔擦过他脸颊……
当时未觉难得,回首已过千年。
他每一世都会爱上的人,就这么被他一次次杀死了,遗忘了。
结束冥想时,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走了。他得去找那个人,无论还能不能找到他。
他往静庭仙宫辞行,恭恭敬敬拜别上神。
“我就知你命里有此劫数。”上神叹道。
“抱歉。”暮听蝉低声道,“我努力改悔过,可每一世都无用。”
每一世,他奉行天命斩除妖魔,就好像这样能弥补爱上妖魔的过错。可最后随妖魔一道死去的,不是他的过错,而是他自己的心。生生如此,世世依旧。
这一次,无谓对错,他只求一个结果。
上神问他:“此去即是违逆天规,天门或许永远不会再为你打开了。九重天上无尽奇珍妙景,也都再与你无关。临行之前,你可还有想要之物?我待取来赠你,护你下界平安。”
他本想直言并无所求,忽然心念一转,改口道:“……永不断绝的红线。”
待找到了那人,他要用永远的红线系紧彼此。这样一来,便再也不会走丢了。
天上时光漫漫,人间岁月如流,多少传说掩在青史下。
海上风波滔滔,仙岛高悬潮头,画楼朱阁隐在云烟中。
一年只开一次的八宝洞天,又到了开门揖客的时节。
“不愧是人间第一的藏宝阁,真真是遍地宝贝!”今年入选的客人眉开眼笑,行在金光琳琅的博古架间。忽然,他的余光扫见墙上悬着的一幅古画,不由怔忡一晌。
“那是什么?”
明明只是一轴笔意闲淡的寻常画卷,不显山不露水,却无端令人震颤。再是收敛气场,也藏不住那份慑人威压。
店主懒懒抬眼,往那画上轻轻一瞄,笑意便跃上了脸。
“不过是一幅有些来头的画罢了……画的大概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画上处处风光好景,笔触似春风柔软。青山碧水花海间,两个修颀背影正并肩而立,如玉芝苍兰,嘉树秀竹,说不出的相衬。
一人黑衣似墨,一人白衫如雪,携手徘徊于只有彼此二人的画境里,一直相伴到世界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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