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BGM:《敕勒歌》(钢琴+小提琴版)——浅绯色的喵】
刚开始的这七天,郭振深夜里总是一阵一阵疼的醒过来,许妁也跟着醒过来。她点燃所有的烛火,帮他翻身,按摩,按摩不管用,就用针灸。
那时候他每晚都说:“许妁,你别管我了。”
“也不是很疼,忍一忍我就睡着了。”
“许妁,我突然后悔了,如今看来,是我误了你,亏欠你太多。我当时就应该认你为妹妹,用我义妹的身份嫁给一个好人家,谁也不敢欺负你,安安稳稳过一生。”
“明天我搬去侯府吧,那里修缮的差不多了,也有人伺候,你白天去施针,药让女使婆子去熬就行了。”
许妁听他说着,手上不停地用巧劲按着穴位,她知道他很痛,痛到一定要喋喋不休,强迫自己不去想腰伤。她也知道,他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是他藏在心里的,身体的伤痛会让一个强大且坚硬的人软弱下来。
“以前,山寨是我的家,后来,师傅走了,我爹走了,家没了,就一直没有家,像一个魂魄飘荡,军营侯府都不是我的家,只有你这里才是。”
“许妁,你师傅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离开,你一个人,在这乱世,卖人吃人的人世里,你一个小姑娘是怎么活过来的……”
“还差点把自己饿死了,幸好老天爷让我遇到你。”
伤痛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衫,他趴着歪头看许妁,额头都是汗,流到眼睛、流到他牙根处的面庞,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许妁帮他擦去。
“许妁,我就希望你,这一辈子,能安安稳稳,无灾无难,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当你的许大夫。”
“许妁,你一定是神医下凡,还有一颗慈悲心。”
“许妁,你别这么好,别这么善良。我能娶你了,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
“你快睡吧,我不疼了。”
针不能一直扎在他的身上,拔了之后,郭振有所缓解。
一个躺着,一个趴着,她侧身看着郭振,说:“你说了好多话,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婆婆妈妈,啰啰嗦嗦”,许妁又蹭去他脸上的泪和汗,“我睡不着,你要是也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吧。”
他笑笑,嘴唇泛着白,眼睛渗着血般的红。
“嗯……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夫妻。”
她也笑笑,“像。”
“如果当时,在长山下救你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另一个人,我和他你会选谁?”他声音轻轻的。
许妁闭着眼睛,依旧笑着,说:“救命之恩,不会让我以身相许。”
“那什么会?”
许妁不再回答。
“许妁?”
她睡着了,他就这样看着她的面容,渐渐闭上双眼,眼泪绕过鼻梁落到枕布上。
郭振不能动的这些日子里,就四五个人轮着来,时而还总带着莫名其妙的东西过来,比如木头、刀、地图、各类书籍。
半个月后,程里也来了一次,郭振硬生生忍着腰痛,坐在许妁平时给人看病的椅子上。
“侯爷的婚事固然重要,也不能不管军营里的事。”
郭振笑的露出牙,说:“我年纪轻轻的,军营里有你和王勉他们在,很放心。我和许大夫再不成婚,就要过年了,我都拖了许大夫这么久,还不给人姑娘一个交代,我岂不成了混账浑蛋。”
程里冷笑笑,“侯爷说的是,只是也别耽误了这边。”
郭振倒了杯茶给他,说:“你放心,上次一战,够他们喝一壶的了。况且,秋天那时候,王爷就等着喝我的喜酒了。”
程里笑笑,刚要开口,许妁走过来,说:“程大人,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吃个午饭。”
“啊”,程里站起身,说:“不必,既然侯爷忙着和许大夫的婚事,我就不叨扰了。”
“我送送大人。”
程里走后,屋内的陈林走出来。郭振一动不敢动,怎么动都痛,不动也痛。
陈林让郭振搭在自己的肩上,一点点,走着,艰难走到屋内,躺下,一头的冷汗,缓了好一阵,比他自己想的还要差好多。
他说:“陈林,如果现在匈突南下,高丽北上,我该怎么办?”
“侯爷,您只管养好伤,现在没有南下也没有北上。”
许妁送程里到大门外,看着人走远,才跑进屋内,恰巧听到他们的对话。
“陈林说的没错,你把伤养好,别想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说完,又对陈林说:“已经晌午了,留在这一起吃饭吧。”
“哦,不了不了,我得回军营,军师说,这边的事情解决好就让我马上回去。”
“好,那就不多留了。”
陈林对许妁和郭振微微揖让,离开。
陈林走了,许妁也出去,随后端着饭菜走进来。
郭振先开口:“许大夫,扶我坐起来呗。”
“你能受的了吗?这不是逞强的事。”
郭振咬着嘴唇,无力的叹气。
“晚上吧,再试试。”
随后许妁帮他翻身,趴着吃饭、吃药、针灸,像个废人。
一整天,郭振都郁郁寡欢,平时话不停,此刻是霜打的茄子。
地上放着蜡烛,郭振借着烛光,手里一直捧着地图看,许妁下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壮志未酬身先死,只怕梦回吹角连营。”停顿了下,他又说:“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
“怎么这样说”,许妁下完针,又在腰背上其他穴位用艾绒灸。
“我在想,不管是豫王还是成王登上皇位,他们看上去都不想打仗,如果这样的话,我们高唐两县的百姓就要过上不是人的苦日子了,弟兄们也白白牺牲,徒劳一场。也可能他们主战,但朝中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够守住这片苦寒之地。”
许妁看向他,只能看到束起的头发。或许是因为病痛,这段时间的郭振总说这样丧气的话,没一会儿,又说他师傅,然后又斗志满满,晚上总要靠着几床厚厚的被褥看着月亮发呆。一天中,情绪总要反复几次。
她说:“不是有你一直在。”
郭振将地图卷起来,说:“这次伤病给我提了一个醒,我只是摔了一跤而已,就让我像个废物一样,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从小到大,我都没想过我能这么脆弱。”
他转过头向后看,脸趴在手背上,声音突然变轻,“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许妁对他笑笑:“别急,别太担忧,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郭振无奈闭上眼,拿起木头和刀,转正继续手上的工作。
她看郭振一刻不能停,弄的地上都是木屑,问道:“这是做什么?”
“飞镖,我给你做一些,遇到危险,你就把它甩出去,深深扎在敌人的身上。”
“我哪有那么大力气。”
“你射箭都射的那么准,飞镖你多练练也可以。”
许妁看差不多了,拔掉他身上的针,下地坐在小板凳上,看了一会儿说:“我弄吧,你教我。”
“不用,你歇着”,又说,“一会儿地上的木屑我来扫,我想慢慢动动我的身体,从头开始学走路。”
他想用这种方式,来解决自己心里的焦急,于是许妁不再勉强,起身拿了一本书过来,坐在他身边看。
两人静静地,她突然说:“明天我帮你把胡子刮了吧。”
他手下一顿,“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许妁笑道:“怎么会,看着挺新奇的,很像……长山里的老虎。”
“你见过?”
“嗯,远远见过几次。”
“有没有伤到你?”郭振担心道。
“没有。我说,山神爷,我是来采药的,救世人,无意冒犯,它就走了。”
“真的?它能听懂你的话?”
“真的,可能有灵性吧。”
郭振一只手摸摸自己整个下颚的胡子,嬉皮笑脸的说:“我现在看着是不是更像个将军。”
“呵呵”,许妁被他逗笑,“是啊,显得你更加威武。”
许妁找个时间,把他的胡子剃了,人看着精神了很多。一个月后,郭振已经可以慢慢走路,每天都想试图练武,可一出拳一踢腿,痛感便蔓延全身,每次不得不扶着腰弯下身躯。
又过了半个月,他自己走回军营。郭振收拾行李的时候,许妁很担心他的伤势,说:“怎么不叫人来接你,你是侯爷,坐轿子也没什么奇怪。”
他说:“一来,我想试试,实在不行,我歇一会儿走一会儿。二来呢,这么久没出去,我顺便体察一下民情,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吗。”
许妁把包好的药递给他,笑笑,说:“你师傅教你的可真多。”
他接过药,又拽着她的手,“不,这是王勉教的。”
要走了,两人对视,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怎么结束。
郭振先开口:“不留我啊。”
“不了,走吧。不过想再叮嘱你几句,千万别急于练武,空闲的时候,找棵大树轻轻撞腰,别太用力了,慢慢来。”
郭振低头笑笑,“好”,他想听许妁挽留自己,可是许妁什么都没说。他抬起头,“过两天,我让陈林送梨过来,吃不完你冻起来,冻梨更好吃。”
许妁仍旧淡淡的,“好,你自己,当心。”
郭振直直的盯着许妁的眼睛,然后抱住她,说:“谢谢。”
这天之后,郭振没有回来过,偶尔有几次陈林过来拿药或者送东西,这次陈林带了一大块猪肘子过来。他说:“最近军营很忙,情况可能不妙。侯爷还让我带话,他一切都好,让夫人不用担心。”随后,他从怀里拿了一封信出来,“这是侯爷写给夫人的信。”
许妁顿时开心起来,嘴角扬起,放下手里的草药接过信,说:“好,多谢你。你先在这等等。”
许妁转身进了厨房,拿出一大袋子的东西出来,交给陈林,“我晒了一些萝卜干,拌咸菜很好吃,还有一些冻梨,麻烦你带给他。”
“好,夫人和侯爷的感情真是让人羡慕。”
许妁笑笑,说:“里面的冻梨有好多,你们分着吃。”
“谢谢夫人。”
陈林带着药和食物走了,走到院中,他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又想不起来。回去之后,因为他忘记的这件事,郭振对他发了好大脾气,也是第一次,账外的士兵面面相觑。
她赶紧坐下来,打开信,刚开头,许妁就笑出声。
【神医许大夫:
卿真神医也,以医术医德,必成神仙,受庙宇香火。自那日别后,未尝复还。别久思深,尝卿所作之食,今厌军中粗粝,由奢入俭实难。无时无刻不思归,尤至夜,辄思卿,如此年长,竟生恋家之心,此事卿知足矣。昔夜望月思师,今皆思卿。王勉谓吾得笑病,不知实思卿也。不能归者,以北有躁动,南有异象,不敢松懈,或生死战,不得不留营。
论吾身,卿无烦忧。今可登山侧踢,但不得久,然已足矣。其实去日,常耿耿于怀,卿何不留吾,竟速遣吾行。久别,何故不赴辕门寻吾?然终思卿。
飞镖之技,近日可有所进?吾不在日,卿尚能日日习武否?每餐饮膳,是否按时?书中宜详述卿事,以解相思之苦。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郭振】
许妁看完信后,眼里湿润,看着信傻乐会儿,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一封信,想着下次军营的人来,便把这封信交给他。
直到腊八节,郭振踏着未散去的月色而来,带着他的横刀。
他在门外徘徊了好久,还是敲窗,喊道:“许妁,许妁!”
许妁朦胧之间听到有声音。
“许妁!”
许妁起身隔着帘子,问:“是谁?”
“郭振。”
许妁心生疑惑,撩开帘子见来人真的是他,急忙披着衣服打开门。
郭振带着一身的冷气走进屋内,她问:“怎么现在来?”一瞬,她拉住他的胳膊,“打仗了?”
“嗯。”郭振眼神坚定,解开他身上的毛皮披风,盖在她身上,紧紧合拢。
“我不用”,许妁作势要拿开,“你在总外面,天又这样冷,你披着。”
郭振握住她的肩,摇摇头,“还有。”
他说:“我吃了冻梨,很好吃。”
许妁知他不是要说这个,下一句,他说:“又要打仗了,可能,会很艰难。”郭振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多话呼之欲出,他低下头,咬咬牙,抬头只说:“天一亮,和以前一样,会有人来接你。你看看要带什么,收拾收拾,带着药材去军营。”
许妁察觉出不对,感觉他要赴死,像是最后一面。
“这次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别担心,我就想来看看你。”
这次不一样,高丽和匈突联手想要吞了整个东辽,攻破唐高两县,便可一路南下,畅通无阻,直逼京城。
“会死吗?”
“这我哪里会知道,打仗吗,刀剑无眼。”
许妁担忧起来,皱着眉,嘴上笑着,“我等你。”
“好”,他笑笑,又问:“你不留留我吗?”
许妁也笑了笑,只说:“留你,你就会留下吗?走吧。”
他看着许妁笑笑,抬起头,抚上她的脸颊,“这次打胜,我们一定成婚,绝不耽搁。”
“嗯。”
千言无语,融为一句:“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郭振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他真想赢,可南北夹击,兵力不够,豫王的兵又不知何时能到达高唐,他走到一半又回头。两人相顾无言,许妁开口:“天一亮,我就和你一样,什么都别想,我等你。”
郭振的眼神模糊,可以不去吗,可以把时间停在这一刻吗,把我冻住也好,别离开这个院子,一直这样望着她。
他走了,彻底走了,直着腰杆,守到最后一刻,这一战,可保长山边境三十年太平。
高丽人在征战途中,突然撤离,可匈突人已是奋死一战,要么饿死要么战死。他忍着腰伤的折磨,瓦解了匈突势力。可半月后,皇帝的后宫多了一位高丽来的和亲公主,郭振和他的心腹王勉叛国,被程里发现就地正法。高丽参战的人说,他们确实看见郭振与匈突的可汗拿刀站在一起,杀向他们。
程里,半月前就接到了豫王的信。他们找到了可以替代郭振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一仗一劳永逸。
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他趁着郭振与匈突拼死作战之际,郭振一刀刺入可汗,程里一刀刺入郭振。
郭振不敢相信,转过身,只看到程里手中拿着刀正砍向敌人,他怀疑着,背后又被匈突的大将狠狠插上一刀,他转身,毫不犹豫一刀封喉,一瞬间,脸上眼里都是血,再沸腾的血也会变凉。别人的,他自己的,无法分清。
程里不知所踪,周围只有尸体。他跪在雪里,刀插在雪里,意识逐渐模糊。回去后,王勉得到了大获全胜的消息,乐滋滋的起身准备去迎接郭振,可下一秒就被人按到在地,以叛国的罪名,被程里就地斩首。所有与郭振有关的人,战死的就死了,活着的以叛国罪名砍头。
许妁得知后,全身被一片巨大的黑云压下来,浑身毛孔张开,这是一场阴谋,丧心病狂不如畜生的阴谋,她放下一切冲出军营。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一滩滩血水化成了雪水,从长山顺流而下。
郭振说的没错,他的兄弟们白死了,他也白死了。他明明知道自己九死一生,明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皇家的牺牲品,可他一个人,还是去做了。
他曾顶着一脸的胡子说:“我不怕外面的敌人,就怕家里的内贼,那才是防不胜防,下起黑手,比敌人还狠。”
她仰视漫天的雪花,躺在他身边想通了一切,原来他是这样难,他们是这样险恶,为了权力,有什么做不出来,烈士可以成为奸人,遗臭万年,奸人可以成为英雄,流芳千古。历史浩瀚,黑白颠倒,怪不得无数人前赴后继追求权力,怪不得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唯有读书高’、‘货卖帝王家’,这些的背后都藏了一个权字,得到它,可以为所欲为,脏了千年,如法炮制,多了郭振一个人又有何妨?
打来打去,成功或失败,那些,到最后,无非都成了几姓人的私事,郭振要的美好人间何时会来?
许妁突然起身,下山,到附近的人家借了一把镐头,又上山。她在长山下挖了一座坟,土地被冻的僵硬,她从白天挖到天黑,挖到大雪不再下,她摘下郭振一直带着的长山平安扣。
她的手冻的发紫,看着平安扣,说道:“郭振,长山,太平了……原来如此,是长山太平,不是你。”
许妁的心在滴血,人间世事磨漏她的心,在滴血。这样肮脏的事,一直存在,只是她当大夫,不会看到,更不会亲身参与其中。这就是人,身居高位的人,没有良心可言,甚至比任何人都脏都像一个兽。他想在污糟烂泥里活出洁白,怎么可能呢?
她将郭振拖到挖好的坟墓里,推到一侧,拽下自己平安扣戴在他的脖子,又把刀放在他身边,然后自己躺在另一侧,在他身边。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颗药吞了下去,闭上眼,她笑了,说:“雪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我说了,我等你。”
深夜大雪又开始下,没日没夜的下,下到封山。
那一夜,山下的人,听见了来自山中的虎啸。
来年的春天,两具白骨互相依偎,被上山打猎的一群人发现,拿走了锈的不成样子的刀,又用土将白骨埋上。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带着记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钟梨根本无法忘记,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在她心里长出一根根坚硬的刺,密密麻麻长满她整颗心。
1、前世梁的篇章,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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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前世梁(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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