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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强家门外占满了人,黑压压,一层层,倪载华一只手勾着链子,一只手夹着烟,靠着车门。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倪载华知道,陈强在等马七来。
他吐出烟,抬头看看这天,眼里充满了恨意。这期间已经有人告诉他,药堂没了,火灭了,多了一具碳化的焦尸。
为善之人,贫穷命短;造恶之人,富贵寿延。
是吗?
天气倒是好的明艳刺眼,好的会让想死的人,又想继续活着;好的让鬼退避三舍,不敢出来作祟。
倪载华不自觉伸出双手捧着,接着,从天漏下的光线,握紧的一瞬,它穿过指缝照在冰凉的铁链上,一闪一闪。
倪载华瞬间回过神,嗤笑一声。
不是说,大德之人,鬼神相护吗?
善有善报,他微微低头看向脚边的人,“嘶,呼……,呵”,鬼都不信!
柿子挑软的捏,人找善良老实的欺负,野兽是专吃小白兔的。
钻到土里活的泥鳅,也有人把它揪出来截断;只吃草的牛马,活着可以干活,死了可以吃肉。
李承站在陈启福身边,整个人紧绷看向他。
自从倪中走后,陈启福总觉得,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家大少爷。
陈启福不说话,只对李承摇摇头,一脸凝重的表情。
又过了许久,等到的不是里面的人出来,是里面女人的痛叫,感觉很痛,可是又没多么撕心裂肺,还有一些……,闭起眼也听不清的声音。倪载华觉得过了好久好久,整个胃连到心,都在被火烧的刀片刮着。
“嘭。”门打开,陈如意走出来,站在石阶上,俯视着倪载华,眼尾向下,扫了扫地上的人。
那种呼吸的气体一连串顶在胸腔,快要窒息的感觉,终于停下。
倪载华见到来人,眼睛盯着台阶上的人,重新点上一支烟。
他随手扔掉链子,喊道:“陈大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还请大公子到屋内一聚。”
“大哥”,李承在后面小声提醒。
“我来救人,叙旧改日。”
“大公子不进来,怎么带人走?”陈如意缓缓走下台阶,边走边说:“大公子大可放心,我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废物撕破脸,对吧?”
撕破脸?
倪载华毫不留情面的说道:“她是我的私人医生”,他抽口烟,低头垂眸,一字一字说出:“放火烧尸……”
他又上前一步,与陈如意面对面,“她不只是你口中的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医生,不久前刚救了陈强的五姨太,和你弟弟。”
陈如意慢慢勾起嘴角,阴冷的笑容挂在脸上,“所以呢?倪先生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把一切拱手相让?”
果然已经没什么人性了,每个毛孔都散发出腥臭味,每滴血都肮脏带着病,他也只好按没什么人性的方法解决。
倪载华抽口烟,吐在他脸上,然后说:“所以,听陈大公子的吩咐,你说的没错。叙旧可以,他留这,我的人也要跟我进去,不多,就一个。”
陈如意姿态松弛得意,“没问题!”
倪载华扔掉烟,吴连跟在身后,走进院内。
一个铁笼,两只狗,一个人,棍棒,鞭子,钻进鼻子里的腥臭味,脏污的头发丝,一半的脸浸在水里,一只鞋斜在一旁,肉眼可见的皮肤黑红青紫。四水归堂的下面,是烂在地上一坨肉,死了一样,像一个囚……
他真的想脱口而出问一句,人活着吗?多疼啊?
倪载华不敢再去看,他示意吴连过去护着地上的人。
“倪家大少爷,倪载华,稀客啊!”陈强稳稳坐在檐下的圈椅上,阳光被遮住,两把椅子,一张茶桌,上面放着一把枪。
倪载华站在父子俩面前,太阳斜斜照在他的脸上。他掏出烟,笑着点燃,“呼……,咳咳”,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沓纸,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说:“这是你想要的,地,码头,钱。”
陈强阴笑的盯着他看,思考了片刻,“一个女人而已,倪大公子今天从这走出去,港海城可就都知道这婊子是你的人了,嗯?”
他盯着陈强一点点走过去,“无妨”,将地契钱票递给陈强的一瞬,另一手瞬间拿起枪,对准陈如意,“嘭!”
陈如意从怀里掏出枪,只擦伤他的胳膊,倪载华衣衫被血浸透。
“老大!”
“再动!”倪载华直接对准陈强,四处的人不敢上前,他用手掌蹭蹭自己的脸和衣服上新鲜的血液,伸出手在陈强面前晃了晃,“你的崽。”
外面的人听到枪响,直接把门撞开。
陈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左看看自己的儿子,抬头看看倪载华,吃人的表情,又想自己会不会死……
倪载华将嘴上的烟拿下来夹着,绕到陈强的后面,枪口狠狠怼着陈强的后脑勺,“嘶,呼……,告诉你一个快死的人,有关系吗?”
下面的人托着陈如贵走进来,扔在地上。
他冷冷看着下面的人,都躺在地上。
倪载华眼眶泛红,“她还活着吗?”
吴连急忙应着,“活着活着大少爷!”
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扣动扳机。
“这么热闹!”
“七爷!”陈如贵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声泪俱下。
倪载义一进门就跑到倪载华身边,“大哥,松井的人在外面。”
马七走上前,说:“倪先生,何事要在日本人租界搞这么大阵仗?”
倪载华收了枪,陈强抬屁股就跑到马七身后,“七爷,他把我儿子杀了,七爷,您得为我做主啊!”
“日本人替你做主还不够?”马七压低声音,没什么好脸色。
“彭!彭!”倪载华走下去对准吊着一口气的陈如贵开了两枪,跑到付悠身边蹲下去。
“我杀了你!”陈强抢过下人的枪,作势开枪。
“陈强!”马七拦住,说,“你和日本人干的勾当,现在把你抓回去,他们也不管着!”
陈强大口喘气,看看马七,看看倪载华,放下手里的枪。
倪载华跑过去蹲在付悠身旁,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还是无从下手。他害怕他一碰,这个人就会因他的动作感到剧烈的疼痛,害怕她五脏六腑碎掉。他知道付悠还活着,可是看着像一个被撕碎的玩偶,倪载华去触碰她脖子上的大动脉,还跳动着,还温热着,他喘口气,将人打横抱起,对一旁的吴连轻声说:“你托着她的脚,小心点。”
一群人掩着倪载华离开陈强家,他离开时,后面好像背了无数冤魂,脑后到额前被一根线贯穿,她要活着。
他感到了恐惧,巨大的黑云向他压过来,心里的某一种东西快要被人连根拔起。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没死的日子里,好像每一天都是黑夜,四处游荡,转来转去,直到死,都等不到阳光。倪载华在医院等待的这段时间,他已决心将自己置身黑暗,不再期待黎明。
他在长廊内,不敢坐着,一坐下那种负罪感会让全身长出刺,也不敢将自己的脸暴露在空气中,要么垂着头,要么用手捂住脸,对吴连说话的时候也是。倪载华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始终低着头说:“去,去寺庙,上香,让那些和尚念经,给他们钱,一直念,我没让停不能停。”
“好好,大少爷,我马上去。”
倪载义见状,走过来,“大哥,她会没事的。”
倪载华一把拽过他,抬起眼眸,表情极其痛苦,只好又去看向地面,心里那种极度的愧疚,让他不敢正面示人。
“把院长找来,告诉他,我给他捐钱,捐仪器,捐西药……给他盖楼,给……”
“大哥!你冷静些!”
倪载华喊道,“她差点死了!那么多伤!因为我!我!我为她做什么都不过分!只要她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我知道你想救她,但是你现在这样对她无益,再等等,医生会尽力的。”
血液一瞬间冲上大脑,他双目赤红,太阳穴、脖子处的青筋凸起,他转过身背对着倪载义,双手撑着墙。他太需要一个支点,心里需要,身体需要,后背一上一下,额头一蹦一蹦的跳。
李承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跟倪载华什么关系,怎么就重要到这种程度?他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烟盒,递给倪载义。
倪载义拿出一颗,碰碰倪载华,他缓了好一会儿,接过烟。
第二颗烟,他坐下来,眼神空洞的盯着一处。
期间医生出来,他急忙起身,医生告诉他,“人没有生命危险,但伤的很重,一定要多加休养。腿部脚踝骨折严重,有可能会影响以后走路。”
“好、好,谢谢医生,谢谢医生。”一瞬间,倪载华红了眼眶,扶着倪载义的胳膊坐下来,一只手捂住心脏。
没一会儿,他又点起第三颗烟,面无表情,突然开口,“人在外面吗?”
倪载义答道,“都在。”
“人不能留了,我要见到活的。”
“好。”
倪载义刚起身,他又说:“陈家所有人。”
“所有人?他的姨太太和小孩……”
倪载华转过头,告诉他,“所有人,男女老少,陈强必须是活的。”
“可是……”
李承赶紧拽过倪载义,打断道:“放心吧大哥,人都给你带来。”
走出医院后,倪载义气愤道:“你拉我走干什么,大哥他现在不理智,不能都按他说的那么做。”
“我知道,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有日本人在,陈强不是说带来就带来,给大哥点时间缓冲,到时候我们一起求求情。”
倪载华坐在医院的长廊里,他知道,他成为了倪先生的那一刻,幸福就已灭亡。
“启福叔,她阿爷……”,倪载华忍不住皱了眉头,心里像被人用铁锤狠狠砸中,他急急抽了一口烟,“好好厚葬。”他停顿了会儿,又说:“在棺材里,放几本医书,中医。然后……”
还有什么然后呢,他整个人无力说道:“呼,以付小姐的名义把她的房子买下来,以防万一。”
陈启福现在多少也知道了一些自家少爷和付小姐的事情。
“少爷,我先叫人处理你的伤口。”
他不再说话,只想把所有想到的都交代了,就一心一意等着她,看到她。倪载华看见付悠像一具尸体发臭的躺在地上时,他的生命开始腐烂,那一幕场景就像地府,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人间苦海,不想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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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家后院。
付悠和倪家人坐在亭子中,隔着湖水看着对面的戏台,湖面插着枯褐的莲花茎,飘着泛黄的落叶,但枫叶正从里到外的红艳。
“焚香记?”付悠问道。
倪载礼坐着剥栗子,神情悠闲自在,说:“嗯,不过这次与以往有些不同,粤剧结合了秦腔。听说这些人躲避战争,逃难过来的,说是,和杨华玉同一个老家。”
“杨华玉是谁?”
“就是那个女明星啊,前段时间火遍全港海城了,付姐姐不知道?”
付悠显然不知,她平时出去都很少,更别说这些不是生活必要的花费。
“我不太关注这些。所以,你大哥是看在杨华玉的面子上才请他们来的?”
倪载礼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放下手里的栗子,笑笑,“那不会,我大哥他,应该就是看他们唱的确实好,也可怜,就……”
付悠知道她在难为什么,“我只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我还从未听过秦腔。”
她又问,“焚香记,是你点的吗?”
“不是”,倪载礼嘴里鼓鼓囊囊的,咽下去后说:“我大哥二哥点的吧”,说着她往后看看,“戏都唱上了,人还没回来。”
付悠更加疑惑,“你大哥二哥怎么会看这个”,她灵机一动,“不会是给他妹妹看的吧?”
倪载礼丝滑接招,不怀好意的笑笑,“也可能,是大哥点给你看的,付姐姐!”
“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倪载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倪载礼看到她大哥回来,主动让座,倪载华极其自然地就坐在付悠旁边。
“不欢迎我?”
“没有。”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
付悠转过头继续看戏,问道:“你看过阎罗梦吗?”
倪载华放下紫砂杯,转头向后说了一句,“拿条毯子过来。”
说完,到了杯热水放在付悠那边,又说:“天气凉,怎么不多穿点出来看戏?”
付悠心里有了答案,看来这出戏,还真是给她点的,可是为什么?
他起身把自己的大衣盖在她腿上,又点上烟后说:“看过,那天,也是在你旁边。别多心,只是碰巧看见你,和他。”
“你相信命吗?相信,轮回转世吗?”付悠问道。
“你相信善有善报吗?”倪载华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低下头浅笑,那是对世间和命运不公的无奈、无力、酸涩。
他说:“信与不信,又能怎么样呢?世间因缘万法,错综复杂,像蜘蛛网黏在世人身上。逃得掉,怎知这不是本该发生的?逃不掉,怎知这不是本该发生的?”
她说:“我原本就没想过我做了好事,会发生好报。只是,看到当下人们受苦,我心里难过,所以能帮就帮了,帮他们的同时,我自己心里也舒服了,没想过求以后的回报。”
倪载华笑笑,好似看着戏,望着台上的人,其实没什么焦点。
他说:“一个下九流的戏子,都怕脏了家里,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他们来吗?”
付悠很反感这样的话,不禁皱了皱眉头,她说:“因为,杨华玉?”
刹那,倪载华所有的情绪被拉到她这边,他转过头,少了一份淡定,问道:“你,你知道她?”
付悠拿起一个栗子剥,“不知道,刚刚听载礼说的。”
“噢”,他按灭烟,开始侧身剥栗子,低着头说:“蓝先生,是他们的班主。”
蓝,先生?刚刚还戏子,这会儿又班主?付悠疑惑的抬眼看向他。
“日本人逼他演出,蓝先生看到日军的种种暴行,便蓄须明志,不惜打了三次伤寒针伤害自己的身体,也绝不给日本人演。我看他生活紧迫,又一直在接济剧团的人,就请他们来家里唱戏,与杨华玉无关。”说完,他飞快的看一眼付悠,付悠看着戏,慢悠悠的喝茶。
“你还在喝药,茶要少喝。”
她笑笑,“蓝先生这份气节,让人敬佩,很多人无法做到。”
他继续低头剥着栗子,“是啊,下九流,不应该是指属于一类人,应该是形容词才对。上九流的人,干的都是下九流的事,下九流的人,也干了不少上九流的事。不能因为几个字,就理所当然的把人当人看,把人不当人看。”
“商女不知亡国恨,戏子无情。”
“呵,怎么能是戏子无情呢,明明是那些王公贵族站在塔尖上的人才无情,他们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后,心安理得的草菅人命,去做,畜牲不如的事。”
付悠始终看着戏,旁边桌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偷听,倪载礼悄悄耳语,“大哥今天话好多啊,是撒娇吗?”
几个人始终用余光观察着他们那边,李承说道:“我敢打赌,大哥这栗子肯定不是给自己剥的。”
倪载义看透一切的表情,几个人对视一眼,偷笑起来。
“蓝先生他们只是扮演女人,不是真的软弱。叫我一声倪先生,其实在他们心里恨不得把我凌迟处死。”
付悠一直听他的碎碎念,直到这句,她转过头对他说:“我们是女人,并不软弱。你们是男人,也会脆弱,就像你现在这样。都是人而已,血肉之躯,七情六欲,众生平等。”
听到付悠的回答,倪载华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别扭劲儿顺畅许多。剥完最后一颗,他将只有栗子肉的碟子推到付悠面前。
“你心里想,那些有能力的人明明可以为这个民族做一些事情的,可他们怎么就不做呢,怎么就冷眼旁观呢,怎么,怎么都想着欺负自己人搜刮自己人,恨不得,服黄金,吞白玉。这样危难的时刻,不仅不站出来,还投靠外贼、想带着家产逃跑、出国,继续过自己的好日子。你抱怨,无非也是你想改变。你帮他们,其实,也希望有人这样帮这个民族国家。你想要公道,所以你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给他们一个公道,一份保障。可自古以来,名垂青史的人,人中龙凤,已经写出了答案。不公道的事常有,但也总有人站住来保护公道。”
付悠拿了两颗栗子放在手心里,将碟子推回去,低头看着手里的栗子说:“无为名尸,无为谋府。可也没办法,或许这样动乱的年代,只能以暴制暴建立新的秩序。但你和他们不同,这是你的手段,不是你的目的。毒药或良药,在于想杀人还是救人。”
一个每天在臭水沟里挣扎斡旋的人,他真怕,邪恶的力量一点点侵蚀自己,彻底忘了自己。
倪载华坐正身体,点上烟,“咳咳”,温热的情绪涌上喉咙,声音略显沙哑,他和付悠在一起,体内总会生出感动的情绪。
“我不吃这些,你吃,哦对,橘子也很好吃。”
付悠盯着他的侧脸,淡淡的笑容里,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她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从古至今,大有人在。”
“呵呵……”,倪载华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笑声轻浅,随后便一言不发,好似专注的看戏。
片刻后,付悠也好似专注的看起戏。
1、从这章开始,回到正常时间线。蓝先生,借鉴了梅兰芳的事迹。
2、虽然写的不咋地,但是感觉写的时候,像自己演了一遍,再加上BGM,写完一节后,抽离出来,好累,但写的不怎么样。
3、各位走过路过,麻烦点个收藏呗!
4、祝大家国庆节快乐,过节了,好想吃榴莲千层啊!好像吃甜甜的蛋糕哦!
5、过节了,大家回老家,见家人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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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地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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