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深秋与初冬的交界,空气里褪去了最后一丝温和,转而带上了一种干冽的、如同薄荷般的寒意。校园里的法国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些顽固的褐黄色叶片,在枝头瑟瑟地挂着,每当北风穿行而过,便发出一阵干燥而脆弱的摩擦声,仿佛在诉说着季节最后的坚持。阳光也变得吝啬起来,即使是在正午,光线也显得稀薄而苍白,失去了温度,斜斜地穿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清冷、狭长的光斑,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就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下午,那份关于高校夏令营的官方通知,如同一声毫无预兆的惊雷,又像一颗被精准投入平静湖心的巨石,在年级顶尖学生那个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的小圈子里,轰然炸响,激起了千层巨浪。
通知张贴在年级公告栏最醒目的位置,白纸黑字,措辞严谨,罗列着诸多顶尖学府的名字和各自夏令营的特色。然而,所有目光的焦点,几乎在瞬间,就被其中一行加粗的小字牢牢锁死——“……表现特别优异者,将有机会获得我校下一年度唯一(加粗)的保送推荐资格……”
唯一。
这个词汇,像一道强光,刺穿了所有的矜持与掩饰;像一块被投入鲨鱼群的鲜肉,瞬间引爆了最原始的渴望与竞争本能。那仅有一个的、可以直通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它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而是变成了一枚实实在在的、散发着灼热诱人光芒的勋章,带着无与伦比的重量和诱惑,高悬在每一个自认有资格参与角逐的尖子生视线可及的前方。空气仿佛在通知贴出的那一刻就被重新调配了成分,一种混合了紧张、渴望、算计与不安的微妙气息,开始无声地弥漫在教室、走廊,甚至是图书馆的角落。平日里讨论题目的热烈,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保留和审视。
宋柏简的反应是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通知下发后的那个下午,物理竞赛集训教室里,他盯着手机屏幕上同学发来的通知照片,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亮光,随即,一种近乎实质的、势在必得的火焰便熊熊燃烧起来,将他平日里的冷静外壳烧得片甲不留。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那名额已经触手可及。从那一刻起,他眼中所有与物理竞赛无关的活动——无论是社团、休闲,还是之前他略带轻视的“学科融合”课题——都立刻被归类为需要被坚决剔除的“干扰项”和“冗余代码”。
他甚至没有等到放学,就在课间休息时,径直穿过喧闹的走廊,在楼梯拐角处拦住了正准备去图书馆的江宥礼。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于“摊牌”的凝重。
“宥礼,”宋柏简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现在,是真正的关键时刻了。那个名额,你我都清楚它的分量。它意味着什么,不需要我多说。”他紧紧盯着江宥礼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我希望,我们之间能是一场公平的、纯粹的实力竞争。但前提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们都必须站在同一条跑道上,心无旁骛地冲刺。而不是有人还分心去跑另一条看似风景不错,却注定绕远的岔路。”
他的潜台词**裸,几乎没有任何修饰。他希望江宥礼彻底放弃那个与阮溪白合作的、在他看来“不务正业”且耗时耗力的创新大赛课题,将所有精力集中到竞赛准备上。这不仅是为了减少一个强劲对手的威胁,似乎也带着一点在他看来是“为朋友着想”的、希望江宥礼“回归正途”的意味。走廊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眼中那簇灼热的、带着压迫感的火焰。
这股名为“保送”的强劲暗流,对于本就深陷困境的白栩谦而言,更是成了一股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巨浪。通知下发的当晚,他刚回到家,父亲——那位在法学界声名显赫、向来不苟言笑的男人——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一份打印好的、针对某顶尖大学法学院夏令营的申请表格,放在了白栩谦的书桌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栩谦,看清楚,这是我和你母亲,还有你祖父,为你精心铺好的路。”父亲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巨石般的压力,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在敲打,“法学院,这才是你该走的方向,是延续家族期望和资源的最好选择。那些……那些故纸堆里的、不着边际的东西,”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拂去什么不存在的尘埃,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轻蔑,“该收起来了。别再让我们失望。”
白栩谦站在书桌前,低着头,目光落在眼前那张洁白的申请表上。那上面一行行需要填写的栏目——个人信息、学业成绩、意向专业……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觉得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手指冰凉。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像上次那样激烈地争吵,只是默默地拿起那张表格,指尖在纸张边缘无意识地摩挲着,留下细微的褶皱。从那天起,他脸上的疲惫和挣扎日益深重,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在书屋咖啡馆与江宥礼他们碰面时,他常常会对着摊开的书本或资料长时间地发呆,眼神空洞,焦距涣散,连面前那杯他最爱的、冒着热气的咖啡渐渐凉透,失去所有香气,都浑然不觉。他像一座被内外压力挤压得即将变形的雕塑,沉默地承受着一切。
相比之下,苏扶颖则显得异常超脱与平静。她已经凭借其出色的古筝造诣和独特的艺术理念,提前拿到了国内顶尖艺术学院的预录取资格。那个引得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保送名额,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与己无关、却颇为引人注目的戏剧。她依旧每日往返于琴房与教室之间,神情淡然。偶尔在空旷的艺术楼走廊里,她会遇到抱着厚厚一叠竞赛资料、行色匆匆、眼神里只剩下目标火焰的宋柏简;或者是在校园小径上,邂逅眉头紧锁、周身笼罩着低气压、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白栩谦。她通常只是淡淡地点头示意,并不多言。那双清澈而富有洞察力的眼眸里,带着一种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纷争与执念根源的平静,以及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悲悯。她像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冷静地注视着这场因一个名额而悄然改变的人际生态。
这股强劲的、名为“保送”的暗流,自然也不可能绕过江宥礼和阮溪白。他们两人,凭借各自常年稳居年级前列的顶尖成绩,以及近期在“学科融合创新大赛”中脱颖而出的亮眼表现,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双双被列入了候选人的名单,瞬间成为了年级里众人瞩目和私下议论的焦点。
起初,他们似乎还能在某种程度上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依旧准时出现在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摊开哲学史和数学专著,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他们尚未完成的课题深化工作上。讨论的声音依旧平和,逻辑的碰撞依旧存在。但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却像悄无声息渗透进来的水分,已经开始浸润他们之间那方原本纯粹的思想天地。
最明显的变化体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以往,他们会畅所欲言,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跳到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无所顾忌。但现在,某些词汇开始被有意无意地回避。当讨论涉及到某个哲学流派在现代大学中的研究现状,或是某个数学定理在前沿领域的应用时,他们会不自觉地、几乎是默契地绕开“未来”、“大学”、“专业选择”等这些 suddenly 变得异常敏感和沉重的字眼。仿佛那些词语带着某种魔力,一旦触碰,就会打破眼下这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阮溪白的行为也出现了细微的调整。他在整理资料、检索文献时,会额外分出一些注意力,去关注那些顶尖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特别是应用数学或理论数学方向的招生简介、课程设置以及教授的研究领域。他的浏览器收藏夹里,悄然增加了几个常春藤盟校和国内顶尖数学院的网页链接。虽然他从未主动提起,但那些被他反复打开、仔细浏览的页面,像无声的宣言,透露着他内心的考量与权衡。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评估手中这个“观念史”课题的研究成果,对于申请那些以严格逻辑和创新能力著称的数学系,究竟能起到多大的“加分”作用。这种功利的考量,在他以往纯粹追求知识逻辑的思维里,是极少出现的。
而江宥礼,同样未能幸免。在他沉浸于海德格尔的“此在”分析或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理论时,思绪会偶尔不受控制地飘远。他会下意识地思考,哪些大学的哲学系拥有深厚的现象学传统或分析哲学重镇,其学术氛围是否足够自由和深厚;更重要的是,这些院系的地理位置,是否与阮溪白未来极有可能选择的、那些拥有强大数学系的顶尖大学,处于同一座城市,或者至少是交通便利的距离之内。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再也无法平息。他开始在翻阅哲学著作的间隙,拿起手机,看似随意地查询着不同大学城的分布地图和信息,目光在那些陌生的地名上流连,心里进行着无人知晓的、复杂的推演与期盼。
图书馆的灯光依旧明亮,洒在摊开的书页和两人的肩头。他们依旧并肩而坐,时而低声讨论,时而各自沉思。从外表看,一切如常。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种名为“未来”的诱惑与名为“选择”的扰动,已经如同无色无味的微尘,无声无息地渗透了进来,弥漫在他们呼吸的空气里,沉淀在他们对视的眼神中,开始悄然考验着、拉扯着他们之间那层尚未被言语正式命名、却已在无数个日夜的默契协作与思想碰撞中日益清晰和坚韧的情感连接。那连接如同初生的蛛网,精美而脆弱,能否承受得住这来自现实世界的、冰冷而沉重的压力,还是一个未知数。窗外的天色,就在这种微妙的张力中,一点点地暗沉下来,预示着更加漫长的夜晚和更为复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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