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至深冬最酷烈的阶段,呼啸的北风仿佛裹挟着西伯利亚冰原最原始的寒意,日夜不停地侵袭着这座城市。天色总是阴沉着,难得见到阳光,即便偶尔有那么一两个时辰,日头勉力从厚重的云层后探出脸来,那光线也是苍白无力的,像重病患者虚弱的目光,毫无温度地洒在冰冷的大地上,无法驱散丝毫寒意,反而更添一种寂寥之感。校园里的空气似乎都被冻得凝固了,行走其间,能感到那寒意如同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穿着衣物,直透骨髓。
压力,如同这不断下降的气温,无声无息,却在持续地、不容抗拒地累积、叠加。它源自那高悬的唯一保送名额所带来的巨大诱惑与不确定性,源自日益临近的、关乎未来的关键选拔,也源自两人之间那层日益厚重、却始终未被捅破的微妙隔阂。这压力像不断注入密闭容器的气体,压强持续攀升,寻找着任何一个可能的宣泄口。
终于,在高校夏令营选拔笔试的前一晚,这压力达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如同绷紧至极限的弓弦,只需一丝最轻微的扰动,便会彻底断裂。
地点依旧是图书馆那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角落。窗外是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冬夜,室内则被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笼罩,显得格外清冷。两人正对区域复赛答辩稿进行最后一次核对,焦点集中在关于“直觉在数学发现中作用”这一关键论述段落上。空气中原本就漂浮着一种因连日紧张准备而带来的疲惫感,以及那层心照不宣的回避所制造的凝滞。
争论,起初仍是他们之间常见的学术碰撞模式。
阮溪白身体坐得笔直,指尖点着论文草稿上的几行字,语气是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我认为此处的表述需要更精确。所谓的‘直觉’,根据认知科学和神经生物学的研究,更大概率是大脑在意识层面之下,对已有知识、经验模式进行非自觉的、高速并行处理运算后,所呈现的一种优化结果。其本质,仍然可以归因于某种复杂的、尚未被完全解析的生物学算法过程。使用‘灵感’或‘超越性’这类词汇,不够严谨。”
江宥礼揉了揉因长时间阅读而有些干涩的眼睛,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我理解你的科学视角。但哲学意义上讨论的‘直觉’,强调的是其突破现有逻辑框架、涌现出新知的那种创造性和超越性。它并非否定大脑的物质基础,而是指认其产生的结果,无法被简单地、完全地还原为一条条冷冰冰的、可预测的计算过程。这里面存在着质的飞跃。”
这原本是他们可以深入探讨、甚至激辩数小时而乐在其中的话题。但今夜,气氛明显不同。连日积累的压力,对明日考试的隐忧,以及各自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关于未来与彼此的焦虑,像一层易燃的油污,漂浮在意识的表层。
不知是哪一句话,哪一个词,成为了那粒致命的火星。话题在激烈的交锋中,悄然、却又无可挽回地滑向了一个远比数学哲学更为危险、更为核心的领域。
江宥礼感觉胸腔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灼烧,一种急于证明什么、又害怕失去什么的焦躁,驱使着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及分辨的尖锐和挑衅:“如果按照你的逻辑,一切情感,一切所谓的灵光一闪,最终都可以被量化、被拆解成神经元放电和化学递质的变化,被归结为某种复杂的算法输出……那么,‘爱’呢?”
他死死地盯着阮溪白,仿佛要从对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抠出一点不一样的痕迹:“‘爱’是否在你看来,也仅仅只是一个满足特定生理条件、社会变量输入后,由大脑这个生物计算机运行出的一个必然算法输出?是否也因为其无法被完全观测、无法被仪器精准量化,就不具备真实的、超越物质层面的意义和价值?”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直刺阮溪白此刻最为脆弱和封闭的防御核心。他正处于高度紧张的备考状态,思维模式如同进入了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戒,极度追求纯粹、排除一切干扰。面对这个突然转向的、充满情感张力的非学术性质问,他的第一反应是构建起更坚固的逻辑壁垒进行防御。他推了推眼镜,语速甚至比平时更快,更像是在背诵某种科学教条,试图用理论的冰冷来抵御情感的炙烤:
“从严格的科学实证主义角度出发,任何无法被观测、无法被重复实验验证、无法被现有科学工具量化的对象或现象,我们无法在科学范畴内讨论其客观真实性。所谓的‘爱’,”他刻意重复了这个词,仿佛要剥离其情感色彩,“根据现有研究,很可能是由多巴胺、□□、内啡肽等特定神经递质和激素共同作用,在大脑特定区域产生奖赏效应,并结合社会学习、依恋机制等复杂因素,所形成的一种综合性的生理和心理现象。其产生、维系乃至消退,都有其潜在的生物学和心理学基础。理论上,如果能够完全解析这些机制,构建足够精细的模型,并非没有模拟的可能性……”
这番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将人类最复杂情感彻底“祛魅”的论述,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对着江宥礼当头泼下。他看着阮溪白那张依旧平静、甚至因为专注于学术辨析而显得有些漠然的脸,仿佛他们讨论的只是一个与彼此毫不相干的抽象概念。一种混合着巨大失望、深切受伤和被冒犯的愤怒,如同失控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所以在你看来,”江宥礼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可怕的、近乎碎裂的平静,他打断阮溪白的话,目光死死锁住对方,“我们之间……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争论、合作、甚至……甚至那些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关注和在意……”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丝,“……最终,也都只是你大脑里某些化学反应和神经算法的模拟结果?是你用那套坚不可摧的逻辑,一砖一瓦构筑起来、用来防备一切不可控因素,包括……包括我在内的,一座冰冷的堡垒?!”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数周,甚至数月的委屈、不安、渴望和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错误的、却无比猛烈的宣泄口。
阮溪白被他眼中那剧烈翻腾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风暴彻底震慑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宥礼——那个总是温和的、带着哲思般沉静的江宥礼,此刻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充满了攻击性和绝望。阮溪白混乱的内部系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海量非逻辑数据的冲击,CPU过载,散热风扇在脑海中疯狂嗡鸣,却无法立刻处理这种纯粹的情感攻击。在自我保护的本能驱动下,他只能选择维护自己最熟悉、也最依赖的认知体系,用一种更加强硬的、甚至带着指责意味的语气回击: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基于现有科学知识的客观观点!江宥礼,你不能……你不能因为无法在逻辑层面上说服我,就诉诸于这种……这种情感绑架!这是不理性的!”
“情感绑架?”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江宥礼最痛的神经。他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地烫伤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动作之大,使得椅子腿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这寂静的图书馆角落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白的阮溪白,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阮溪白,”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却始终不敢触碰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心?”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阮溪白任何反应,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他彻底崩溃。他一把抓过摊在桌上的笔记本和几本重要的参考书,甚至顾不上将它们整齐地塞进书包,就那么胡乱地抱在怀里,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踉跄着冲出了图书馆阅览区。他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仓促、决绝,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空荡荡的座位上,只剩下阮溪白一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图书馆的灯光冰冷地照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江宥礼最后那句“你有没有心”,像一道带着无尽毁灭力量的终极病毒代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防火墙,侵入核心系统。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是平静的空,而是所有进程崩溃、所有数据丢失、所有指令失效后那种死寂的、令人恐惧的空白。他甚至无法理解“心”在这个语境下的准确含义,是那个泵血的器官,还是某种他无法定义的、象征着情感与感知的隐喻?无论哪一种,他都无法给出答案。他只觉得周身冰冷,仿佛连血液都凝固了,只有耳边还残留着椅子腿摩擦地板的尖锐噪音,和江宥礼离去时那决绝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放大。
冷战,就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又无比惨烈的方式,拉开了帷幕。图书馆依旧安静,只有书页被风吹动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其他学生隐约的翻书声,衬得这个角落,格外的死寂,格外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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