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阳光如同被时间稀释过的蜂蜜,温煦、明亮,却不再带有盛夏时那种灼人的侵略性。它透过图书馆那几扇高大洁净的拱形玻璃窗,以一种近乎神圣的姿态倾泻而入,在铺满厚重书籍、散乱稿纸和零星咖啡渍的长桌上,投下一个个边缘清晰、暖意融融的光斑。无数微尘在这光柱构成的舞台上悠然起舞,轨迹随机而优雅,像宇宙初开时散逸的星云。整个空间被一种厚重的静谧所笼罩,这静谧并非死寂,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声音编织而成——书页小心翻动的脆响、笔尖在不同质感的纸张上划过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压抑的轻咳,甚至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它们共同构成了一曲属于沉思者的低沉背景乐。
江宥礼的视线,缓缓地从面前那本厚重得能充当镇纸的《数学基础危机》上移开。长时间聚焦于密麻麻的数学符号和艰涩论证,让他的眼球有些发胀,视野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眩光。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仿佛有自己的意志般,越过堆叠如山的参考书,精准地落在他斜对面的阮溪白身上。
阮溪白正微微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和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他们呕心沥血完成的论文初稿。初秋的阳光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身上,柔和了他平日里那份过于清晰、甚至显得有些锋利的冷静轮廓。他鼻梁挺直,像是由最严谨的几何线条勾勒而成,此刻却因光线的渲染,边缘模糊了些许,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柔和。他因深度思考而轻轻抿着的嘴唇,颜色很淡,像初绽的樱花花瓣。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扇形的阴影,随着他偶尔的眨眼微微颤动,仿佛蝴蝶栖息时不安分的翅膀。
江宥礼发现自己最近似乎越来越频繁地、不受控制地陷入这种短暂的、完全非学术性的观察状态。就像一台原本只运行特定计算程序的精密仪器,突然被植入了某种无法识别的、专注于采集图像细节的子程序。他注意到阮溪白在陷入深度思考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进行一种极有规律的轻轻敲击,嗒、嗒、嗒,节奏稳定得如同一个加密的节拍器,仿佛在无声地演算着某个看不见的公式;他注意到阮溪白喝水时,会先拧开瓶盖,小心地、几乎是用目光测量出固定的水量,然后分两次,不多不少地喝完,动作精准、利落,如同在执行一段预设好的、最优化的程序指令;他还更细微地注意到,当自己偶尔灵光一现,提出一个特别契合他内在逻辑链条、让他感到“优雅”或“必然”的观点时,阮溪白那双总是清澈见底、如同高山湖泊般映照理性光芒的眼眸里,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流星般的亮光,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一颗来自外界的小石子偶然击中,激起的、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
这些观察,无关乎柏拉图与康德的争执,无关乎集合论悖论的哲学意涵,也无关乎课题进展的百分比。它们像一些零散的、意义暂时不明的奇异数据点,悄然存储在江宥礼意识的某个新开辟的、尚未命名的区域里。他无法用已有的哲学框架去归类它们,也无法用逻辑去清晰地解读它们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它们只是存在着,带着一种固执的、不容忽视的鲜活性。
就在这时,图书馆静谧的结界被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班主任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灿烂的笑容,径直走进了这个平时鲜有老师打扰的安静角落。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沉静的深潭,立刻引来了阅览区其他同学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
“江宥礼,阮溪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班主任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那语调中洋溢的喜悦却如同饱满的汁液,几乎要溢出来。他快步走到他们的长桌前,将那份文件轻轻放在一堆稿纸上,“校内初审结果刚刚出来!你们的课题——《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从毕达哥拉斯到哥德尔不完备定理》,评分位列全校第一!遥遥领先!”
他激动地用手指点着评审意见的那一栏:“看看,评审组的评价非常高!‘视角宏大,脉络清晰,论证严谨,深刻体现了跨学科思维的魅力与深度,极具创新性和学术潜力’!这可是极高的赞誉!学校已经正式确定,推荐你们课题组参加下个月的区域复赛!恭喜你们!真是为我们班,为我们学校争光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体积可观的石头,重重投入江宥礼心绪的湖面。他感到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惊讶、释然和淡淡喜悦的热流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而阮溪白,则像是从一场深度冥想中被唤醒。他缓缓地从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抬起头,脸上倒没什么意外或惊喜的表情,仿佛这个结果只是一个被成功验证的数学推论,理所当然。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份文件,语气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谢谢老师。这是基于我们前期工作质量和投入时间的预期内结果。”
江宥礼也迅速收敛了心绪,站起身,态度谦和而稳重:“谢谢老师的指导和学校的肯定。我们会认真研究评审意见,继续完善论文和答辩准备,全力备战区域复赛。”
班主任看着眼前这两个表现迥异却同样出色的学生,眼里的赞赏几乎要满溢出来,又鼓励叮嘱了几句关于复赛注意事项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走后,周围那几个一直在竖着耳朵听的同学,目光变得更加复杂起来,羡慕、惊叹、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低声的议论像蚊蚋般嗡嗡响起。江宥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聚焦在自己和阮溪白身上的视线,其中不乏对“学神强强联合、果然不同凡响”的惊叹。他天性中对这种公开的关注带着些许不适,不由得微微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想要退回那个只有思想和纸笔的世界。
而阮溪白,则似乎完全屏蔽了外界的所有信息干扰。他的注意力在班主任离开的瞬间,就已经如同被强力磁铁吸引般,重新回到了闪烁着光标的屏幕上。他甚至没有多看那些议论的同学一眼,只是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平淡语调说:“初审通过只是完成了第一步验证。区域复赛的评审标准和竞争维度会更加复杂和严格。我们需要立刻开始,在答辩的逻辑链条严谨性、核心论点的可视化呈现,以及应对质疑的预备方案上,做进一步的优化和迭代。” 他说话时,修长的手指已经重新悬停在了键盘上方,随时准备开始下一轮的修改和攻坚,仿佛刚才的插曲只是程序运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中断请求。
江宥礼看着他这副立刻切换到全功率工作状态、情绪稳定得像一个经过最精密校准的原子钟的样子,心里那点因受到外界肯定而产生的细微波澜,也很快被这种强大的专注力所抚平,沉淀下来。这就是阮溪白,他合作者,一个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永远将效率置于情绪之上的独特存在。他重新坐下,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落在阮溪白放在桌角的那只总是整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笔袋上。笔袋旁边,安静地躺着一板用银色锡箔纸紧密包裹的、看起来就知其味道绝不会愉悦的东西。
下午的物理竞赛集训课,教室里的气氛因初审结果的消息泄露而明显变得有些微妙。黑板上写满了描述复杂流体运动的偏微分方程,陈老师正在讲解一种非常规的、需要极强空间想象力的解题思路。课间休息的铃声一响,宋柏简立刻拿着他的不锈钢保温杯,几步就走到了江宥礼旁边,十分熟稔地靠在了他的桌沿。
“行啊,宥礼,”宋柏简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喝了一大口,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了调侃、试探和一丝极淡酸意的意味,“听说你们那个‘文理合璧’的项目搞出大名堂了?校内初审第一,风头无两啊。”他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江宥礼摊开在桌角的、书脊上还贴着图书馆编号标签的《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看来你这‘曲线救国’的路子,走得比我想象中要顺得多。”
江宥礼清晰地听出了他话语底下那层不易察觉的、属于竞争者的警惕和评估。在宋柏简纯粹而激烈的竞争世界里,任何潜在的、可能分流荣誉和机会的因素,都会被他那雷达般敏锐的直觉瞬间捕捉并加以分析。那个在年级顶尖圈子里私下流传的、关乎保送资格的诱人名额,像一颗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散发着诱人光芒却也可能引发风暴的宝石,让原本相对单纯的同窗情谊与合作关系,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丝紧张的利益考量意味。
“只是运气比较好,碰巧课题方向比较对评审老师的胃口而已。”江宥礼不动声色地合上那本哲学书,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不想,也觉得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与宋柏简进行深入探讨,尤其是涉及到与阮溪白的合作。
“是吗?”宋柏简笑了笑,那笑容却并未真正抵达他锐利的眼底,反而显得有些疏离,“我看,阮溪白在里面功不可没吧?跟他那种人合作,逻辑性和效率肯定低不了,估计连标点符号的用法都能给你们优化到最优解。”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江宥礼的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却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不过宥礼,哥们儿还是那句话,竞赛成绩,那才是硬通货,是敲开顶尖大学大门最实在的砖头。下个月的物理复赛,那可是真刀真枪、全国高手过招见真章的时候。别为了那边锦上添花的事情,耽误了这边关乎根本的正事。” 他的话语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也像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宣言。
江宥礼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深知宋柏简那套建立在效率最大化基础上的逻辑体系自成一体,坚固且难以从外部攻破。他看着宋柏简转身回到自己那堆满了各种竞赛真题集的座位,重新像投入战场般沉浸进那片仿佛永无止境的物理题海,心里却莫名地、清晰地浮现出图书馆里那个安静专注的身影,想起了那双在思考时会无意识敲击桌面的、骨节分明的手,和那板看起来就知其味道定然极其苦涩的……不知名物体。
第二天午休,两人照例在图书馆那个几乎成了他们专属据点的角落汇合。阳光正好,透过窗户,在阮溪白摊开的软面抄上投下明亮的光块。他正专注地调试着论文附带的、用来展示观念史脉络的可视化图谱代码。忽然,他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从那个标志性的黑色笔袋里,拿出了一个没有任何品牌标签、通体深蓝色、质感颇佳的小方盒,默不作声地推到了江宥礼面前。
“这是什么?”江宥礼从一堆哲学史笔记中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拿起那个盒子,入手微沉,表面是细腻的磨砂质感,触手冰凉。
“巧克力。可可含量百分之八十五。”阮溪白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参数上,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经过反复验证的实验数据,“有相关研究表明,适当摄入高浓度的可可制品,能短期提升大脑皮层的血氧饱和度和葡萄糖代谢率,对于维持长时间、高强度的认知活动状态,具有统计意义上显著的积极影响。我认为以我们目前的工作强度和脑力消耗水平,引入这个变量进行优化是合理且必要的。”
江宥礼彻底愣住了,握着盒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物理集训课上,自己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关于那板锡箔包裹物的疑问。所以……阮溪白是注意到了他偶尔在长时间阅读后,会下意识地揉按太阳穴缓解疲劳?还是仅仅基于对“合作系统”整体性能指标的冷冰冰的评估,认为需要补充“燃料”?他无法确定。
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轻轻打开了盒子。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块切割得极其规整、边缘锐利、色泽深沉、散发着浓郁而纯粹苦香的黑色巧克力块。它们静静地躺在深色的衬垫上,像某种精心设计的精密元件。
犹豫了一下,江宥礼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极致的、几乎不带任何妥协的苦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如同黑夜降临般迅速弥漫了整个口腔。这苦涩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一丝极其隐微的、属于特定浆果的天然酸味,和一丝更深处缱绻不去的、醇厚的回甘,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口感细腻如丝,顺滑地掠过舌尖。这味道很特别,很不寻常,它摒弃了寻常糖果甜腻的讨好,带着一种冷静的、属于成熟世界的克制、复杂与深邃。
“怎么样?”阮溪白忽然转过头问他,镜片后的眼神里,竟然带着一丝罕见的、类似于等待实验数据反馈时的专注与隐约的期待。这细微的情绪流露,与他平日里的绝对平静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很好。”江宥礼慢慢地咀嚼着,让那复杂而独特的苦涩滋味在口腔中充分释放,它仿佛不仅仅作用于味蕾,更顺着喉咙,悄然渗入了心里某个他自己都未曾仔细探查过的、柔软而隐秘的角落。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满足感,伴随着苦涩缓缓升起。“谢谢。”他补充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
“不客气。是基于提升合作系统整体效率的客观考量。”阮溪白得到了肯定的“数据”反馈,便迅速转回头去,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屏幕上的代码,仿佛刚才那个递出巧克力和询问反馈的动作,只是他日常工作中一个简单的、完成了的资源调配任务,不值得过多关注。
但江宥礼看着他那故作平静、仿佛一切如常的侧脸轮廓,却敏锐地感觉到,事情似乎远没有他表述的那么简单和纯粹。他小心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郑重的态度,将那个深蓝色的小盒子合上,收进了自己书包的内袋,像收藏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温暖的秘密。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每当感到精神有些疲惫、注意力开始涣散时,他都会悄悄地掰一小块那黑色的巧克力放入口中,让那极致的苦涩如同清冽的泉水般,瞬间唤醒有些迟钝的感官。他发现自己开始逐渐习惯,甚至开始隐秘地期待和享受这种独特而强烈的味道,以及它所带来的、那种与阮溪白紧密相关的联想。
他们的研究工作继续向深处推进,围绕着哥德尔定理与分析哲学的回应部分进行着激烈的讨论和修改。然而,两人之间互动的模式,却在许多不经意的细微之处,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江宥礼会在阮溪白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长时间忘记喝水之后,不动声色地拿起他的水杯,走到图书馆角落的饮水机旁,将他手边那杯已经彻底凉透的白水,换成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再轻轻放回原处。阮溪白则会在江宥礼为了佐证某个观点,费力地回忆某本生僻哲学著作的具体出版信息或章节内容时,默不作声地快速操作电脑,调出该校或相关合作机构的电子图书馆检索页面,手指在触摸板上飞快滑动,然后将精准定位到的、可能用到的章节PDF链接或数据库入口,简洁地发送到江宥礼的邮箱,附言通常只有一个词:“参考”。
他们依旧会争论,为了一个关键概念的界定范围,为了某一段论证的逻辑强度是否足够支撑结论。但那些曾经带来冰冷对峙和隔阂的争吵,如今过后,却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僵持。往往是阮溪白会沉默地撕下一张便签纸,在上面写满清晰而严谨的数学演算过程或逻辑真值表,然后推到江宥礼面前,试图用更形式化、更精确的模型来支撑和阐明他的立场;或者是江宥礼会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藏书或在线学术数据库中进行一番新的挖掘,找到一篇相关的、可能被忽略的哲学论文或思想史研究,指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能够丰富或修正他们论证的潜在脉络。他们像是在进行一场永不停止的、却又让双方都暗自感到兴奋与满足的、高水平的思维博弈与碰撞。
江宥礼那本哲学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原本用于记录零星灵感和观察的边角空白处,关于阮溪白的记录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偏离最初那种带有研究性质的、试图归纳总结的冷静笔触:
· “10.25:观察到他对甜味物质的耐受度似乎极低(对比:拒绝了我递过去的果汁软糖),但却能面不改色地接受浓度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可可制品。味觉偏好图谱呈现极端化特征,可能与神经系统的 reward pathway (奖赏通路)特异性有关?还是纯粹的习惯?”
· “10.28:今天下午突然降雨,他进门时,肩胛骨位置的衬衫布料颜色明显深了一块,头发也湿了几缕。他不喜欢这种由外部环境带来的、不可控的潮湿感,眉头蹙起的时间比平时思考时长了约零点五秒。”
· “10.30:争论关于‘直觉’的定义时,当他内心其实觉得我的类比有启发性、但嘴上出于逻辑严谨性不愿立刻承认时,会无意识地开始转笔,转速明显比他深度思考时的桌面敲击频率要快,且笔迹轨迹更不规则。”
这些记录,不再试图去分析、去归类,更像是一种单纯的、带着某种隐秘愉悦和温度的细致描绘,仿佛要用文字为那个独特的侧影填充上越来越丰富的色彩和细节。
而在阮溪白的软面抄上,那些关于江宥礼的、原本纯粹功能性的“备注”和“元数据”,其性质和表述也悄然发生了耐人寻味的变化:
· “备注更新:实验性干预发现,在其长时间阅读后提供温度约四十至四十五摄氏度的温水,可有效缓解其观察到的眼部疲劳症状(揉太阳穴频率下降),间接提升后续共同讨论的质量和效率。建议纳入常规协作流程。”
· “行为模式观察扩展:其对非逻辑性表达方式(如隐喻、类比)的接受度与容忍度,在非核心工作时段(例如共同从图书馆步行至食堂途中)呈现出统计学上的显著提升。可利用此时间段进行一些需要发散思维的初步议题探讨。”
· “合作效能数据分析补充:协同工作效率持续高于独立工作效率的算术平均值,且差值呈缓慢扩大趋势。原有‘思维模式互补性’假设仍需为主要原因。但补充观察:工作环境的综合舒适度(变量包括但不限于:光照强度与角度、环境噪音分贝值、环境温度稳定性,以及……合作伙伴的情绪稳定性和非言语互动积极性)是影响最终输出质量的重要调节变量。”
他依然在使用数据、分析和优化框架,但那个冰冷框架里所填充的具体内容,却越来越明确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一个特定的、鲜活的、对他而言意义愈发重要的个体——江宥礼。
一天晚上,他们因为一个关于“直觉在重大数学发现中究竟扮演何种角色”的核心论点,再次争论到很晚。等终于达成一个阶段性的共识时,才发现早已错过了学校食堂最后的供餐时间。两人饥肠辘辘,只好收拾东西,来到校门外一家通常营业到很晚的、灯光油腻的小面馆。
面馆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充满了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食客们吸溜面条的声响和老板中气十足的吆喝。这与图书馆那个被知识与静默统治的王国,是截然不同的、充满烟火气的两个世界。他们面对面坐在靠墙的一个狭小卡座里,膝盖在桌下几乎要碰到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带来的、室外微凉的夜气和图书馆特有的纸墨气息。
阮溪白看着眼前这张泛着油光、边缘有些磕碰的桌板,和桌上那捆粗糙的一次性筷子,眉头几不可见地、但确实地蹙了一下,那双习惯于触摸键盘和精装书封面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但他最终还是动作利落地拆开了筷子包装袋,将它们分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餐巾纸上,姿态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仪式的整齐。
江宥礼看着他这副努力适应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环境、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勉强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胸腔里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的心疼。他自然地伸手拿过桌角的塑料热水壶,熟练地烫洗着两人的碗筷,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家常的随意。
“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阮溪白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意外。
“这没什么,”江宥礼将烫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碗筷推到他面前,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家常便饭而已。又不是每个人都活在绝对无菌、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的调侃。
面条很快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浓郁,上面堆着几片牛肉和翠绿的葱花。蒸腾而起的热气瞬间模糊了彼此的眼镜片,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摇曳的、白色的帷幕。他们隔着这片氤氲的白汽,一边吃着简单却暖胃的食物,一边竟然继续着刚才在图书馆里未尽的讨论,只是语气都放松了许多,不再有辩论时的紧绷,偶尔还会夹杂几句对某个严苛老师或者令人头疼的课程作业无关紧要的、带着学生气的吐槽。
在这个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嘈杂而温暖的小小面馆里,坐在阮溪白的对面,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同样起雾的镜片,江宥礼恍惚间觉得,他们之间那层由哲学思辨和数学逻辑共同构筑的、坚固而透明的壁垒,似乎被这人间烟火的热气融化了一点点,变得柔软而具有了温度。他看到了一个更具体的、更生活化的、也会对环境有所挑剔但会选择努力适应的阮溪白。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异常柔软。
而阮溪白,则在氤氲缭绕的热气中,看着对面江宥礼被熏得微微发红的耳廓,和他低头专注地吹凉面条时,头顶那个随着动作若隐若现的、看起来格外柔软的发旋,心里某个一直用于处理逻辑运算和模式识别的区域,似乎第一次产生了一个极小的、无法被立即定位和修复的系统误差。这个误差导致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那个持续输入的、带着干扰性的视觉信号,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分析口中面条的咸度、韧度和汤底成分上,却发现连味觉传感器的反馈数据,也变得有些失准和混乱,无法像平时那样给出清晰客观的报告。
回去的路上,夜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轻轻拂过他们因室内热气而有些发烫的脸颊。路灯昏黄,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时而因步伐一致而紧密交叠,时而又因细微的错位而短暂分开,像两个纠缠不清的隐喻。
“今天……”阮溪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只有远处车辆驶过声音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回响,“谢谢你的面。”
“不客气。”江宥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个装着黑色巧克力的、质感独特的深蓝色小盒子,冰凉的金属盒角硌在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下次,”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未经计划的冲动,“或许可以试试我爸妈他们大学后门的那家小馆子,据说他们的哲学鸡汤汤底,是真的用熬不下去的哲学系学生们的旧讲义当柴火熬的,喝了据说能大幅提升批判性思维能力。”
他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耳根微微发热。这完全不像他平时会说的、带着明显玩笑和夸张色彩的话。他几乎从未对任何人用过这种语气。
阮溪白也明显地怔住了,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江宥礼。路灯的光线在他沾了些许灰尘的镜片上反射出细碎而朦胧的光芒,让人一时间看不清他镜片后那双总是过于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情绪。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江宥礼,看了好几秒钟,时间仿佛被拉长。然后,在江宥礼几乎要以为自己的玩笑过于拙劣、让对方感到不适时,他看到阮溪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生涩的,但确实真实存在的、微小的笑容弧度。
“数据不足,无法验证该传闻的真实性。”阮溪白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类似气音的波动,“但基于尝试新变量的原则,可以将其列入备选实验清单进行后续评估。”
那一刻,看着阮溪白脸上那昙花一现的、生疏却真实的笑容痕迹,听着他这依旧充满阮氏风格、却分明包裹着不同内核的回答,江宥礼觉得迎面吹来的、带着凉意的夜风,忽然之间变得无比温柔,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拂过脸颊,一直熨帖到心里去。
一个新的、无形的坐标系,已经在无数次思想的碰撞、无声的关照和共享的时光中,悄然建立起来。它的原点,不再仅仅是那个名为《观念史中的数学脉络》的冰冷课题,而是变成了“江宥礼与阮溪白”这个不断变化、不断丰富的二元系统本身。x轴是随着时间推移而日益增长、细腻入微的相互了解,y轴是那难以用逻辑解析、却日益清晰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吸引。而那些散落在笔记本边角和生活间隙里的、看似无关紧要的观察笔记和冷静备注,正是这个崭新坐标系上,一个个正在悄然浮现的、带着温度与光亮的点。他们或许尚未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共同绘制一幅怎样的、前所未有的情感函数图像,但手中的笔,早已在心的驱使下,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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