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复赛的准备,如同一条驶入最后狭窄险峻河道的航船,进入了最后也是最令人窒息的冲刺阶段。论文的主体部分,经过无数次的打磨、争论、修改和润色,已经如同被流水反复冲刷的鹅卵石,变得圆润而坚实,结构和论证都趋于完善。此刻的重心,完全转移到了答辩陈述的反复演练,以及用于辅助展示、力求直观清晰的可视化材料的最终优化上。江宥礼和阮溪白几乎将所有能挤出的课余时间,甚至是睡眠时间,都毫无保留地投入到了这最后的攻坚战中。空旷的教室成了他们临时的堡垒,每晚都亮着灯,直到教学楼管理员前来催促,才会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尚未完全平息的思维火花离开。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三夜晚。窗外的北风如同被困的野兽,发出低沉的、不间断的呼啸声,用力拍打着窗棂,试图钻入室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教室内那片被几排日光灯管映照得如同白昼般的宁静。只有他们两个人。江宥礼坐在课桌前,面前摊开着写满批注的答辩稿,他正反复推敲着几个关键转折处的措辞,眉心微蹙,试图在绝对的学术严谨性与富有感染力的生动表达之间,寻找到那个如同黄金分割点般难以捕捉的最佳平衡。而在不远处的另一张课桌前,阮溪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代码行,他正在调试一个自己编写的、用于动态可视化展示“数学与哲学观念交织演进”脉络的简单交互程序。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敲击声清脆、规律,如同精准的节拍器,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构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然而,这种高度专注的宁静,被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微的“啪”的断裂声骤然打破。紧接着,头顶那排原本稳定散发着白光的日光灯管,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般,剧烈地、神经质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令人不安的“滋滋”声,随即,光芒彻底熄灭,陷入死寂。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几乎在同一时间,整栋教学楼的灯光,由近及远,如同多米诺骨牌般,依次被无形的黑暗吞噬。停电了。
刚才还亮如白昼的教室,瞬间被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实质的黑暗彻底笼罩。那黑暗如此纯粹,仿佛有重量般压在身上,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只有阮溪白那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还在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惨淡的蓝光,如同暴风雨中即将熄灭的灯塔,勉强映照出两人脸上那瞬间凝固的错愕与茫然。窗外,远处路灯昏黄的光线,如同濒死者的目光,艰难地穿透玻璃,在教室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而扭曲的、鬼魅般的影子,勉强勾勒出桌椅沉默而诡异的轮廓。
几乎是出于一种超越理智的本能反应,在黑暗如同巨浪般拍下、视觉瞬间被剥夺的刹那,江宥礼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行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阮溪白所在的方向,迅速而准确地伸出手,在一片冰凉的空气中,触碰到了对方的手腕,然后坚定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将其握住。触手所及,是一片意料之外的冰凉,而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皮肤之下,对方的手臂肌肉在被他触碰到的瞬间,猛地绷紧,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别怕,”江宥礼的声音在绝对的黑暗中响起,失去了视觉的参照,那声音仿佛被放大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沉而稳定的安抚力量,穿透令人心慌的寂静,“可能是线路故障,或者区域性的临时停电。”他握着他手腕的力度,恰到好处地传递着温暖与安定,既不过分用力显得冒犯,又足够清晰地表明“我在这里”。
阮溪白在那最初的、源于对未知和失控的本能抗拒所带来的僵硬之后,并没有尝试挣脱那只温热的手。在视觉被强制关闭后,其他的感官仿佛被瞬间打开了增益的开关,变得异常敏锐和清晰。他能无比清晰地听到江宥礼近在咫尺的、平稳而悠长的呼吸声,与自己因受惊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种淡淡的、像是旧书页、墨水与某种清爽洗衣液混合在一起的、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清冽气息,这气息此刻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辨识的坐标。而手腕上传来的、那片源源不断的、带着生命力的温热触感,则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有效地驱散了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与寂静所带来的、那种对混乱和未知的深层恐惧与不适感。
“……我没怕。”阮溪白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比平时要低沉、沙哑一些,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强自镇定的味道,仿佛在努力维持着平日里的冷静外壳,“只是讨厌这种……没有预兆、无法预测的混乱和中断。”他习惯于将所有变量纳入掌控,习惯于在清晰可见的路径上行进,停电这种完全脱离计划表、打破一切秩序的意外,是他最不喜欢的、最难以忍受的变量。
“嗯,我知道。”江宥礼低声应和着,表示理解,但他握住他手腕的手,却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他似乎也……贪恋着这黑暗中唯一的、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连接点,这触感让他确信彼此的存在,抵消着黑暗带来的虚无感。就在这时,笔记本电脑屏幕最后那点顽强挣扎的蓝光,也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闪烁了一下,彻底熄灭了。周围陷入了更深、更彻底的黑暗,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绝对的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发达。彼此的呼吸声被放大,清晰可闻,一呼一吸间,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窗外,隐约传来其他教学楼里学生因这突然停电而爆发出的、带着兴奋或抱怨的喧哗与骚动声,反而更加衬托出他们这个角落异样的寂静与隔绝。
“看来,今晚的工作计划,只能被迫到此为止了。”江宥礼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但若仔细分辨,似乎又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放松?仿佛这意外的中断,也暂时赦免了他们紧绷的神经。
“嗯。不可抗力因素。属于计划外的系统性风险。”阮溪白表示同意,用词依旧保持着他的风格。他微微动了一下被握住的手腕,江宥礼这才像是从某种专注的状态中被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可能持续得太久了,他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松开了手。那片冰凉的皮肤离开掌心的瞬间,一种微妙的、空落落的感觉悄然袭来。
“要不要……去楼梯间坐一会儿?”江宥礼在黑暗中提议道,声音里带着一点试探性的不确定,“那里有大的窗户,应该能透进一些月光或者路灯光,会比这里亮一点。我们可以等等看,会不会很快来电。”
“……好。”阮溪白沉默了几秒,给出了简洁的回应。
于是,两人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那点微乎其微的昏暗光线,像两个盲人般,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一前一后,缓慢地挪出教室。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生怕撞到任何东西。来到相对开阔的楼梯间,这里果然如同江宥礼所说,比密闭的教室要“明亮”许多。清冷的、如水银般的月光,透过巨大的、没有遮挡的窗户,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在冰冷的水磨石台阶和地面上,铺开了一片静谧而柔和的银白色光辉,仿佛在地上凝结了一层薄霜。
他们在靠近窗户的、冰凉的台阶上并肩坐下,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属于朋友之间的礼貌距离。脱离了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又身处于这样非常规的、带着些许浪漫与隐秘色彩的环境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与平日里的协作或争论截然不同,一种陌生而悸动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你……”江宥礼犹豫着,率先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寂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有些轻,带着回音,“好像……很怕黑?或者说,是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一切脱离掌控的失控感?”他回想起刚才阮溪白瞬间的僵硬和冰凉的体温。
阮溪白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在朦胧而温柔的月光下,他平日里过于清晰冷硬的侧脸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变得有些模糊和异常的柔软。他难得地没有引用任何数据或理论来反驳或解释,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吹散的单音节:“嗯。”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很轻,“没有规律、缺乏预兆、无法用现有模型预测的事物,会让我……感到不安。就像一台精密仪器正在稳定运行时,突然接收到了一个无法识别、无法处理的乱码指令,会导致整个系统陷入短暂的……混乱。”
“那我呢?”江宥礼侧过头,在月光下看着他柔和的侧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道,“我在你看来,是不是也挺‘没有规律’、挺难以预测的?”毕竟,他满脑子都是那些在对方看来可能过于“形而上”、跳跃性极强的哲学思辨和意义追问。
阮溪白闻言,也转过了头。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照着理性光芒的眼睛,此刻仿佛盛满了从窗外洒落的细碎星辉,带着一种江宥礼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专注,直直地看向他。
“你不一样。”他回答得异常迅速,几乎是不假思索,仿佛这个答案早已存在于他的核心程序之中,“你的‘没有规律’,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自身的词汇库中努力搜寻着最贴切的表达,那双凝视着江宥礼的眼睛一眨不眨,“是让我……想去理解的。”
江宥礼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柄温柔却力道千钧的重锤精准地击中,胸腔里瞬间充满了某种滚烫而汹涌的情感,几乎让他窒息。他怔怔地看着阮溪白在月光下仿佛会发光的眼睛,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回应。
阮溪白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超出了平日理性分析的范畴,带着某种难以界定的情感色彩。他有些仓促地、近乎狼狈地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只留给江宥礼一个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线条优美的侧脸和微微泛红的耳廓。他用一种比刚才更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低声补充道:“而且,有你在的时候,像刚才那种……‘混乱’的状态,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这句话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然而,落在江宥礼的心湖里,却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汹涌的情感澎湃着,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他彻底怔住了,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阮溪白在月光下那仿佛被精心雕琢过的侧影,一种混合着巨大狂喜、深切感动和难以言喻的疼惜的情绪,将他整个人牢牢攫住。
“其实……”江宥礼也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共同的夜色,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是怕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惊飞了栖息在此时此地的、这片刻脆弱而珍贵的静谧,“我有时候,也会觉得……很孤独。”
阮溪白疑惑地转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里带着清晰的不解。在他看来,江宥礼是那种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似乎永远能自给自足的人。
“当一个人长时间地、深深地沉浸在那些庞大而古老的哲学体系里,试图去理解那些抽象到近乎虚无的概念,执着地追问那些或许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终极问题时,”江宥礼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会觉得周围的世界好像渐渐远去,变得空无一人,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那无穷无尽的、如同迷宫般的思辨。那种时候,”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就会特别希望,能有人理解,哪怕只是……无法理解,但愿意安静地待在旁边,仅仅作为一种……存在的证明。”
就像你现在这样。他在心里,默默地、郑重地补充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阮溪白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用逻辑去分析或反驳。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本软面抄上,曾经记录下的关于江宥礼的那些“长时间沉默”的备注。他当时只是将其标记为“可能产生突破性观点的前兆”。直到此刻,他才隐约触摸到,那些沉默背后所承载的,是这样一种深海般的、不为人知的孤独感。一种陌生的、酸涩而柔软的情绪,在他精密运行的心脏部位,悄然蔓延开来。
“我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你的哲学世界,那些关于存在、本质和意义的追问。”阮溪白斟酌着,非常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谨慎和认真,仿佛在对待一个极其精密的实验,“但如果你需要有人……‘待在旁边’,我……可以。”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的表达过于感性,不够严谨,于是又下意识地恢复了点平日里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验证的客观事实,“而且,根据之前的合作数据记录分析,我们在同一物理空间内进行各自的工作时,整体效率并不会受到显著的负面影响,有时甚至会有微弱的提升。”
江宥礼听着他这前半段堪称动人的承诺,和后半段画蛇添足般的、阮溪白式的严谨补充,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胸腔因为笑意而微微震动。然而,他的心头却因为这别扭又真诚的话语,暖得发烫,仿佛被浸入了温热的泉水之中。这大概,就是他能从阮溪白那里得到的、最动听也最独特的承诺了。
就在这时,“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开关被重新合上,头顶楼梯间的照明灯骤然亮起,刺眼的白炽光线如同利剑,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温柔的月光氛围,刺得两人同时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抬起手遮挡。电力恢复了。教学楼里立刻传来其他学生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声、桌椅拖动声和喧闹的交谈声,现实的、嘈杂的世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重新归来,将刚才那片月光下的静谧天地冲击得七零八落。
两人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当眼睛能够重新清晰视物时,他们几乎是同时看向对方。在明亮甚至有些刺眼的灯光下,刚才在黑暗和月光中所袒露的那些脆弱的心迹、那些超越协作关系的对话,仿佛都无所遁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两人都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自在和微妙的羞赧。阮溪白甚至不自然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试图重新建立起那层理性的屏障。
“回去吧。”江宥礼率先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地拍了拍裤子后面可能沾上的灰尘,然后,他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大胆举动——他向着还坐在台阶上的阮溪白,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
阮溪白看着那只递到自己面前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在灯光下显得干净而温暖。他明显地犹豫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快速计算着这个行为的含义和合理性。最终,他还是缓缓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搭在了江宥礼的掌心。江宥礼感受到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心里微微一颤,随即微微用力,稳稳地将他从冰凉的台阶上拉了起来。手掌相触的时间非常短暂,可能只有一两秒钟,但就在那短暂的肌肤相亲间,仿佛有一股微弱而清晰的电流,瞬间窜过两人的手臂,直抵心脏。他们像是被烫到一般,都迅速而默契地松开了手,各自将手收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回去的路上,两人之间依旧弥漫着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以往那种各自沉浸在独立思考世界中的平静,也不是激烈争论后带着火药味的冰冷,而是一种……弥漫着微妙悸动、心照不宣的暖昧氛围。他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今晚那片意外的黑暗与温柔的月光共同作用下,已经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某种坚固的壁垒被打破,某种朦胧的情感被确认。
那些曾经散落在江宥礼哲学笔记本边角、和阮溪白软面抄“元数据”页面上的,看似零散的、关于对方的观察数据点——一个眼神,一个微表情,一次敲击桌面的节奏,一次递过来的巧克力,一句生硬的关心,一段月光下的对话——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一条温柔而坚韧的线,巧妙地串联了起来。它们不再是无序的、意义不明的离散点,而是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强烈的、再也无法被理性忽略或压制的完整信号。这个信号,指向一个他们尚未用言语正式命名、却在心底早已心知肚明的结论。
新的情感函数图像,正在名为“江宥礼与阮溪白”的坐标系上,挣脱了所有犹豫和不确定的迷雾,清晰地显现出它坚定而动人的、持续上升的轨迹。而他们,都是这条独一无二的轨迹上,彼此相依、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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