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天朗气清,清晨的日光并不刺眼,轻柔地洒下来铺在迎风摇曳的树冠上,漏下一点暖融融的斑驳光影。
商队就停在树下歇脚,一夜之间发生太多事,影卫们忙着各自清点整理,卜正阳也总算能帮上手花些力气。
惠风和畅,树叶不落不黄,还绿油油地与蓝天相衬。
卜逯儿坐靠在车架上,望着头顶绿荫里闪动的日光似乎得了趣,静静等待也不觉枯燥,仰头看久了神思随目光涣散,身后传来一点吵闹声也没回神,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商姑娘,日头看久了可晃眼睛。”
定睛看向来人,果真有些眩目,眨眨眼待视野恢复清明,才看清那副笑颜。
“毛女侠。”
“嗯,我们回来了!”
卜逯儿起身站直,恢复端庄模样,问:“还顺利吗?”
“一切顺利,救出来的人还需带去安置,本打算同你们一起去芫州城,可惜当下还有要事,不能成行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可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那倒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况且你们行商也要赶时令,就不耽搁你们时间了。”
“好。”
似乎该说的已经说完,也没有别的好说,毛小蝶习惯性将手搭上刀柄,倒给自己提了个醒。
“哦对了,谢谢商姑娘赠刀!”
卜逯儿笑着应:“既是朋友,便不必再客气,用着顺手就好。”
气氛沉默一瞬。
“那,就在此别过了,商姑娘保重。”
卜逯儿点点头,“毛女侠保重。”
相识不过几个时辰,怎么离别也会不舍。毛小蝶笑着同其他人也打过招呼,众人纷纷道别,约定日后京城相见。
商队已经整装待发多时,即刻便启程,毛小蝶也往反方向行去。
待车轮转过三圈,却听后面传来呼唤。
“商姑娘!”
卜逯儿探出窗去回头望,只见毛小蝶站在树下迎着风招手,看到人后,将手拢在嘴边。
“后会有期!”
见卜逯儿招手回应,毛小蝶也将手重新举起来笑着招,似乎很高兴能与新结交的朋友约定重聚,随后转身离去。
风将轻快背影送进树林,遮蔽视线的繁茂叶片紧抱枝桠,于风中翻颤好似蝴蝶振翅,在日光下闪动着翠碧光影。
应是在为这条路上萍水相逢的过客送行。
车轮转得飞快,商队畅通无阻抵达芫州城,府衙那边似乎已经等候多时,递交的路引文书很快办好,但卜逯儿本就对芫州府衙抱持怀疑,加上要与之前南下追信的人会合,于是在城中待了几日。
借故将卜正阳支出去,在客栈等待着影卫回禀。
一时间无事可做的人趴在窗边,听底下来往商贩吆喝叫卖,看不时有孩童被摊贩展示的精巧玩意儿吸引,在摊前嬉闹,成群结队奔跑。
凝视着那些纯挚的笑脸,卜逯儿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像这些孩童一般热闹地嬉笑。
或许是卜家两兄弟都宿在学宫之后,能时常相伴游玩的人不似从前那般空闲,不再热闹也理所当然,但常去的诗会、戏园喧闹起来明明也沸反盈天。
也可能是江笠阳接手医馆之后,知心之人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游也尽量选在安静闲适的地方放松,不过郡主喜好热闹,倒是经常相邀往人堆里钻。
又或者是着手设立宫阁之后,陪着越明鸥案牍劳形,即便结交新友、笑语环抱,心中总是忧虑算计,旁观她人嬉笑怒骂并不感同身受,然而宫阁影卫大多人如其名,其实也没有多少安静的时刻。
所以是什么时候呢?
查探之事无能为力只能干等,无事可做的人思绪翻涌,回想着幼时结伴玩乐的欣快,音容笑貌都在脑海中隐约浮现,却无论如何不能清晰似眼前。
信件写得再详细也拼凑不出品貌,下一站就是灵犀镇,重逢之日将近,多年未见不知彼此与幼时印象还有几分相似,没打招呼不请自来的人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情怯,竟忐忑起来。
卜逯儿看着楼下孩童的笑脸,默数着东嫤离京有多少天。
纷乱思绪被叩门声打断,回神关窗,转身道:“进。”
影卫进来后关上门,向卜逯儿行礼,“执印使。”
“入宫便是姐妹,位衔皆是虚名,不必执意这个称谓。”
“执印使于我有恩,何况掌管宫阁诸事,敬称礼数须得周全。”
进门的影卫是两年前加入的,品行正直,在待人接物上却有些古板,令人头疼。
卜逯儿道:“此次出行我用的是化名,需隐藏身份,就寻常称呼吧。”
“那……”
守在房中的其他影卫也看不下去了,这家伙这么久了还与姐妹们生分,跟个刺猬似的,提醒道:“叫姑娘!”
“额,姑娘。”
卜逯儿抬手说正事,“好了,南下的信件追查得如何,可与西南那边有关?”
“到梧阳就停了,那些密信被严密保管未继续南下,我们查探了些时日,发现梧阳到冶县的各府衙间私底下来往密切。”
梧阳到西南边界还要数月,看来西南之事无虞,何况皇后本家在京城,南下没有任何眷属,卜逯儿意识到这些密信不是皇后发出来的。
“截到了什么?”
影卫递上密信,卜逯儿打开来看了,其中写到被玉面罗刹剿匪坏事,隐晦提及加快进度。
芫州城到梧阳还要途经三城,运作范围之广,即便不是谋反恐怕也成祸害。此行目的地在西南,与西南那位共谋之事是急是缓,还要看此地匪祸的性质。
可不能偷鸡不成倒蚀把米,不过西南还是得去,出发前就已经递过消息,正是建立信任的时候,没有毁约的道理。
继续留在芫州城也无济于事,卜逯儿给越明鸥去信一封,将此地情况写明,交给影卫亲自送往京城,然后吩咐其余人当天动身前往灵犀镇。
影卫们不明白为何着急动身,以为执印使是为西南之事劳神,一路快马加鞭,五日便抵达目的地。
因为提前问过祝妍怀鹤门的位置,卜正阳陪着卜逯儿上山,准备确保得到门内人接应后再回镇上等,谁知竟和妹妹一起被山门阵法给困在原地。
“啊,好累,我们在这儿转了多久了?”
卜逯儿掏出帕子递给卜正阳擦汗,“该有一炷香。”
“别说树了,就路边那块大石头我都看见至少三回了”,卜正阳随意抹了一把汗,将帕子展开给逯儿扇风,“妍姨也没说山上是这情况呀,这也太邪门儿了。”
祝妍神经大条,与傅孟嫣重聚兴致高昂,加上时间安排得紧,忘了说倒也正常。
出去探查的影卫好不容易回到两兄妹身边,都差点在林子里迷路回不来,此刻不敢再出去探路。
正无计可施时,却见远处有人走来,卜逯儿连忙上前问路,知晓对方就是怀鹤门弟子,当即道明来意,那人却认识卜逯儿似的,回应十分热络。
“哦,你就是逯儿啊,学宫已经结课了吗?”
“仙长认得我?”
“嫤丫头常提起你呢,你和她一样叫我师姐就好了!”
卜逯儿一喜,“师姐好,我们被困在此地多时,正巧遇见,还劳烦师姐带我们上山。”
“你是来看嫤丫头的吧,说起来我出去几个月也好久没见到她了。”
被问的人乖巧地句句回应,“是,我没提前和阿嫤说,直接来的。”
那师姐点点头看向卜正阳,“不过山门不接待男子,这位恐怕得先行下山才是。”
卜正阳拱手道:“在下知道规矩,只是送妹妹上山,既有仙长接应,我下山去镇中等候就是。”
不愧是嫤丫头的伙伴,一样的有眼力见儿,那师姐满意点头,给卜正阳指了下山的路后,带卜逯儿往山上行去。
说来也奇怪,跟着这位师姐走,竟不再有原地打转之感,很快就上了山。
一进门那师姐就喊着东嫤快出来见人,逯丫头来了。谁知话音刚落,东嫤没出来,倒涌出不少堂内做事的师姐妹,热情地和卜逯儿打招呼。
“逯儿来了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嫤丫头常说起你呢,月月都写信,回回收到信可高兴了。”
“她给你送的生辰礼收到了吗,祝师姐亲自护送呢,没坏吧?”
“坏了那丫头可得嚎一场!”
“是呀,不过怎么这时候来,嫤丫头这会儿也不在山上。”
卜逯儿对师姐妹们的热情一一招架,得体回应,却在听到这句时忘了周全。
带卜逯儿上山的那位更震惊,高声问:“什么,嫤丫头不在吗?”
“是呀,几个月前就下山历练去了,”回答的那位师姐转而问逯儿,“下山前嫤丫头该送信说了历练之事才对。”
挂念许久却期望落空,卜逯儿心中失落,答道:“我生辰第二日就出京了,没提前和阿嫤说,因此错过了信件。”
“原来如此。”
卜逯儿追问道:“阿嫤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可说不准,她这次和师姐们北上剿匪似乎遇到了些麻烦,那匪窝跟地鼠似的,总端不干净。”
卜逯儿灵光一现,“在哪里剿匪,是芫州城一带吗?”
“咦,你怎么知道?”
“来的路上恰好经过,在那附近遇到了一位女侠,或许是同门,名唤毛小蝶……”
“噗!”
“哈哈哈哈哈!”
卜逯儿话没说完被身边人的哄笑打断,有些不明所以。围在身边的师门姐妹们前仰后合笑到飙泪,见逯儿迷茫的样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解释。
“毛小蝶是我们掌门的名讳,‘耄耋仙’这个名号就是化用她自己的姓名来的。”
“我们在外行事不会刻意隐瞒姓名,只有嫤丫头日后还要回京,因此需要化名。”
“下山前师父让她自己随便想一个名字就给赶出去了,嫤丫头那时候还吵吵闹闹发牢骚呢!”
“她在气头上,估计懒得想直接就用了,反正除了掌门师叔的几个在世好友,外头已经没多少人知道这个名字了。”
“哈哈哈哈,打着师父的旗号招摇,也就嫤丫头敢这么干!”
师姐们再次笑作一团,吵闹声把耄耋仙也给引了过来。
“你们在这儿吵什么呢?想午睡都不得消停。”
弟子们看到耄耋仙,一个劲憋笑,有忍不住的“噗呲”出声后,赶紧将卜逯儿推出来。
“是逯儿来了!”
耄耋仙本来还迷蒙着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那皮猴儿知道你来这儿吗?”
皮猴儿?卜逯儿摇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可不能让那丫头知道,不然历练还没结束的人敢直接撒手让师姐们干,换自己连夜赶回来,耄耋仙松了口气,“一路来辛苦了,先安置再四处逛逛,在嫤丫头那屋歇息吧。”
说完耄耋仙就让弟子们给人往东嫤的屋子领,自己随意寒暄两句便做自己的事去了。
卜逯儿被师姐们领着四处逛,顺便听了东嫤的不少趣事,连几名影卫都连带着被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一天,年轻姑娘们很快打成一片,直到夜间休息时才得清闲。
累了一天的人躺在床上睡不着,把自己裹进柔软被褥里,恍惚间仿佛又落入那个雨夜的怀抱。
心头松快便胡思乱想。
东嫤从小体热,身上总是暖烘烘的,幼时同榻总爱挤在一起给逯儿驱寒,现在怀抱依旧暖热,长大后功夫高强异于常人,心怀侠义果真践行着自己的理想。
从小就活泼开朗,还是那么爱笑,笑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让被注视着的人也感染上欣喜。
卜逯儿细数着与幼时印象重合的记忆,熟悉感渐渐冲淡了忐忑。
感受过师门内的热情气氛,知道她这几年都过得好,因而放心,本以为见面一定能认出来,细想起来又有些委屈。
耳垂上的茶梗是什么时候摘的?熏衣裳的青花香气已经忘了吗?明明气味最能勾起回忆,离得那样近该能闻到,如果时隔多年在记忆里消散,那从前相处的细节是不是也会遗忘?
偏偏此时脑海中的模糊笑貌被清晰记忆取代,火光和日光下各有各的生动。
不愿让明媚笑容蒙上阴翳,想象不到第一次剿匪时是何种心情,心中烦忧难解,从温暖被窝里爬起来,重新点灯看屋子里的陈设。
案上笔架挂着通体碧绿的一杆笔,笔斗有些磨损,能看出来狼毫已经换过,应是经常使用,想来北上信件皆由此书写。
知道自己送的礼物被珍重对待,卜逯儿心中欣悦满溢,又惋惜日前彼此因化名而错过,心中迟来的不舍陡生,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木盒来解闷。
盒中盛满干制的梨花,花瓣比新摘时更脆弱,其实不便于保存,但每年花开总要留下一点作念想,这是那年院中栽种梨树后留下的习惯。
看着干枯花瓣上的清晰脉络,时常想起东嫤翻墙到访的那个夜晚,因为怕错过花期而捧上鲜摘的花朵,好在后来赶上了观赏花雨飘落。
“你要是喜欢,也植一株到你院子里。”
院子里的那棵梨树长势喜人,年年开花絮似的抱满枝头,出发前已经嘱咐园丁悉心养护,明年应该也能绽花满树。
“你喜欢就好,我也高兴。”
西南之行归期未定,待明年花开时能不能与阿嫤相见呢?要是先前没有用化名就好了。
记忆里的话语在脑海中不断浮现,说话的声音和神态却渐渐以重逢后的模样明晰,几日前的匆忙会面似乎不足以慰藉牵挂,想念来得汹涌又急切。
备受折磨的人低声呢喃:“我来了,你高不高兴?”
如果此时是东嫤在这里,必定会手舞足蹈、热情洋溢地话一宿旧事,眼前好似已经看见鲜妍模样,连声音都在耳边萦绕。
卜逯儿被自己的想象逗笑,心安中萌生睡意,将木盒收起来,掀开被子正要就寝,突然腹中坠绞,一时间体力不支磕在床边。
影卫听到响动在外敲门,“姑娘,睡了吗?”
未得回应,不太放心,于是推门进去查看,却见人跪伏在床边,撑着床沿蜷成一团,连忙冲上前去将人扶住。
“姑娘!可是摔了?”
感觉到卜逯儿浑身发抖,忙去看面色,只见血色褪尽、脸色煞白,影卫吓得赶紧将人裹进被子里,高声呼人。
这一喊将近处已经歇下的师门姐妹们也都叫醒了,全都往这边来,耄耋仙也被惊动,看影卫们六神无主的样子,上前给卜逯儿搭脉。
片刻后安抚众人道:“不必惊慌,你们该最清楚才是,逯丫头天生体寒,该比你们更难熬,恐怕剧痛难忍才会发冷汗,去煎些药来。”
姑娘们这时回过神来,知道是寻常事,因此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这疼痛无人能替,只得互相配合着换褥烘被,轮流照顾。
卜逯儿蜷在烘热的被窝里,被腹中绵长的锐痛绞得不住打颤,发出一身冷汗,连喝药的力气都没有,咬紧牙关、闭目昏沉。
屋中喧闹,缘是初开情窍,始通任脉,及盛太冲,顺其自然而天癸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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