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许如把灌进嘴里的药汤呸出去:“滚。”
“我这几日回京中看了眼。”上官筠又舀起一瓢药汤,水声哗哗地响,这次浇的是肩头,“风头已经过去了些,但皇帝罢朝已有好多日了,坊间皆传圣上受了重伤。”
闻许如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他本以为自己当高兴,然而却莫名生出些焦躁。皇帝出事,他主线怎么推?“随便他,反正他死不了。”
“也有人传,太子将要东山再起。”
“……”他知道上官筠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嗯”了一声。“一群乌合之众的胡乱猜测罢了,着实是不知天高地厚。”
上官筠把他披在两肩上湿发拢到了手里,似是有些心不在焉,一面捣鼓什么一面说道,“你应是不知道的,过去周渐还是太子时,我也跟他做过一两桩生意。”
“所以?”
“你在他门下许久,先帝病重那一年,他身为储君却高高挂起置身事外,对朝中之事忽然缩手旁观,你清楚缘由吗?”
闻许如沉默不言。
因为原主当真还就不知道。从原主的视角看,太子确实有段时间鲜少出现在人前,原主跟他联系,中间都要经过好几人才能把消息转达给彼此。
当时先帝眼看就要不行了,太子在那个要紧关头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一退,其他的几个手里握着实权的王爷自然坐不住,争相游走运作、百般筹谋,较着劲地要来补缺。朝中少不了些墙头草见风使舵,那时候就连东宫都人心惶惶。
但是原主从来没想过站别人的队,虽然挂的是虚衔,也每天老老实实点卯上班。中间具体过程不知道,总之最后活动最积极的宣王、昭王都突然暴毙,其中宣王据说还是在和妓子寻欢作乐时突发了马上风,掐着那美姬的杨柳细腰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再没起来。
在背后动手的自然是后来居上的肃王爷周潋。
周潋生母死后被过继给了如今的淑太妃抚养,那昭王分明是和周潋一同在淑太妃膝下长大的,对付自己的半个胞兄,周潋依然毫不留情。
原主未曾亲眼得见,但也听说了昭王死相极其凄惨,在先帝灵前当着百官之面饮下鸩酒后却没有立死,吐了三天的污血,把被毒药消融成渣滓的脏器都呕尽了,才终于油尽灯枯,抱柱而亡。
原主那时才察觉到时局凶险,在东宫等来等去,主子终于等回来了,却已然是戴罪之身。
周潋给太子编排的罪名很俗套:谋逆。具体操作流程就是抓了个东宫的下人严刑拷打,逼人家承认太子万寿节给先帝的进礼掺了能催重病情的毒物,由是以不忠不孝的名义褫夺了太子储君的名位。
好在太子在宫中朝中都有拥趸,太子正室又是戍疆重臣之女,周潋倒是早想杀他,但有多方掣肘,投鼠忌器,也只是将其送进了诏狱。现在看,可能是在谁的帮助下又逃了出来。
但若要说太子是个多完美的受害者也不然。哪怕就着原主的滤镜去看,那光风霁月的背后也未尝没有灯下黑。东宫客卿,实际上也就是太子身为人臣人子需避他老子的威风,换个名头从江湖中募来散养在东宫的私兵。原主为太子所做的,不过也就是杀人。
丹陛之下,明堂之上,逆我者杀,非我者杀,损我者杀,异我者杀。还不知为何而出剑、向谁而出剑,帷幕深深、烛影重重之中,剑下人已血冷。
原主并未发觉,但闻许如却是清楚的——就算内力未曾被蛊毒所损,原主的剑境也已有松动。
剑境一松,出剑则不决。
剑境为剑道之基,可高抵云霄的楼台皆是起于此方垒土,剑境的松动外化在功法上虽轻微难察,然一发可动全身。
世间之绝的太和三转恐已真正成为过去了。
“那时朝中局势危若累卵,太子的人却来找我,打听了些颇古怪的消息。我和另外几个道上的人合计了,才知道他在找一个所植松柏的年岁皆在三百五十年以上,山势曲折,且河水从东北来往西北去的地方。普天之下,合乎这要求的地方数不胜数,这紧要关头,你当他费这功夫干什么?”
闻许如若有所悟。
这形容……这么多听着像是风水上的讲究,多半是说哪个墓地了。
太子找墓地干什么?还要找什么三百五十年的松柏,怎么这时间要求还这么详细?他要扭头细问,却感觉到头发被一扯。
原是上官筠把他头发编成了条湿漉漉的大辫子,攥在手里把玩。
“……上官筠!”
“哎呀,别生气呀。”
闻许如从水面上抄起木瓢,连汤带水地往上官筠面上招呼而去。上官筠不退反进,从身后搂他:“这水有些冷了,天冷,我给你暖暖——”
哗啦,浴桶翻倒在地,一侧的衣物全都未能幸免,泼洒出的药汤一路漫至徐悯生的脚边。
*
闻许如花了半个时辰才把地面上清理干净。期间上官筠期期艾艾只顾着修桶不敢看他,徐悯生则脸色铁青。
拿了个火钳往炉膛里气呼呼地添了块新炭,徐悯生才开口:“还站在那风口是嫌你死得不够快吗?还不快过来把身上烤干!”
上官筠立马殷勤地为他搬来座椅,又拿来干燥巾帕,“是呢是呢,要小心些,可别受了风寒。”对上徐悯生的白眼他仍旧笑嘻嘻的,“师叔又是在给谁熬药呢?大晚上的,那人面子是有多大,还能劳动师叔尊驾。”
徐悯生打开炉上热着的药盅,又往里添了些什么,“是你孙不蠡师叔要的。”
“他那老相识到底什么病?”上官筠往药盅里一看就不住咋舌,“每一味都是极烈的药性,还皆是于寻常数倍的剂量……需下这些猛药的怕是本就活不久了吧,这药喝了更折腾,不是徒然给自己找罪受么?”
徐悯生冷笑,“你不是也在给那小子折腾么,五十步笑百步。”
闻许如一手摁着自己指节上开裂的冻疮,又搓了搓。冷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受了热便如有蚁走,难受得紧。
原来痒比痛难忍这么多。
“孙不蠡师叔今晚还过来么?”
“原本半个时辰前该到,许是雪又大了,耽搁了会儿。”
“他那旧相识到底是谁,怎么老见他为此人奔波?”
“是他恩人之子——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整天尽知道聒噪!我那桶你可给我补好了?”
他一弯腰,才发现上官筠编的那辫子还没拆开。现在被热气烘烤着,发丝已是干透了,毛喇喇地纠结在一处。
上官筠见了道:“我帮你。”
闻许如以为他是要帮着拆,然而他却从新鲜的佛甲草茎上揪下一朵素色的花朵来,插进了辫子的末梢。
“……”
闻许如很累。
药盅徐徐冒出白汽,此时外头也有了声响,徐悯生于是到前门去迎客。
闻许如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说话声,嗓音熟悉得让他一怔。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他说话呢?
还有,孙不蠡这个名字……
他总算想了起来:在皇宫中自己是见过孙不蠡的,那时候孙不蠡为他瞧病,没瞧出什么来。
上官筠提过半月谷与先帝有渊源,现在又知道孙不蠡有个恩人之子……以及京城的传言。电光石火之间这些巧合突然被串连起来,引向一个悚人听闻的结论。
闻许如嚯的一声站起来。
完了。
他居然没第一时间想起来——他居然忘了。
徐悯生正与人说说笑笑,马上就要引人进来。闻许如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还心存侥幸,心道或许只是孙不蠡一个人呢?
为什么就一定是皇帝,哪里就会有那么巧的事呢?
竹帘被掀开,只看到了孙不蠡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自己松了口气。
对方见到他,也是一脸讶然。“你……”
“看来你也认识他。”徐悯生见怪不怪,“那我就不必介绍了。”
闻许如几近神经质地搓着手上生有冻疮的指节,分不清自己心中翻腾的莫名情绪到底是恐惧,还是即将要揭晓某个谜底的兴奋。
“你去哪儿?”上官筠也站了起来,“你要出去?雪大得很!”
但闻许如推开门,看到的只是阒寂无人的雪地。雪片如柳絮般纷飞飘洒,他犹豫了一刹,随即沿着门前的车辙往前行了一段路。
上官筠只往前跟了一步,就再动弹不得。
比雪还要明亮的刀刃无声无息横在他的项前,喉结微微滑动,颈上就多出了一条血痕。而持刀者几乎完全融入了黑夜之中,雪花甫一落到身上,便骤然被融化无痕。
是内力远在他之上的高手。上官筠想出声,却被没入颈间的刀刃阻止。
他双眼又从四周转过。相同打扮匿于夜色的人竟然不知何几,而这些人出现在此处,都是为了护卫天底下那最为尊贵殊胜之人——
闻许如还懵然无知地向前。他已经看到在车辙尽头立着一个人,雪纷纷扬扬落到那人肩头。忽然间风更大了些,他眯起眼,再看不真切那人身形,却觉得那人的眉眼恍惚化成了另外一种意料之外的熟悉,他明知不可能,然而心头漫上的,来由不明又不可抗拒的眷恋却如潮水一般将他席卷。
那眷恋来自这具身体,来自本能深处。
他的理智根本无力阻止。
上官筠看见那辫梢的花朵几番挣扎,终是无能为力地被风雪吹落。
闻许如的声音则比落雪还要缥缈。“……主上?”
周潋:我凹半天造型就为了看他认错人,然后听他把我叫成我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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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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