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内的布局尤为复杂,不同区域功用分划得条理清晰,闻许如往深处走,发现自己所在的监舍相比之下甚至称得上是富有生活气息。
每行过一个昏暗的拐角,那些受刑的惨叫声便会大上一分。狭窄逼仄的通道还在向下延伸,空气愈发潮热,腐臭和血腥气被来源不明的过堂风源源不断吹到面上来。
闻许如的脚步在经过某一间牢舍时略略一停。
到了此处,牢舍已经变成了麻雀脏腑大小,仅仅能容下一人在其中侧身而卧。闻许如隔着木栅,与一个满身血痕的犯人对上目光。
正是在雁虞台对皇帝出手的太子旧部,昔日的光明盟圣使,陈焘。
那人显是受过了极刑,面部找不到一块尚且完整的皮肉,袖管空空荡荡唯有脓血滴沥,闻许如都是凭着他额上那血肉模糊的刺青才认出是他。
如此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偏生他还是清醒着的。不同于其他哀声连连的犯人,他并不出声,看见闻许如在面前停下,他翻卷起嘴角,露出个扭曲的笑容来,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
“卖主求荣者,当……不得好死。”
闻许如皱起眉。
周潋这才看了陈焘一眼。“谁当的差?腌臜东西就让他这么招摇着,忒碍眼了些。”
“是我们办事不周了,还请圣上降罪。”随行的佥事官连忙躬身奏禀道,“断此人手脚,是因这贼人狡诈多端,鬼蜮伎俩着实太多,防不胜防。那日光是为擒住他一人,就折了不少人马。不过他倒是条有骨气的好狗,仪鸾司的手段尽数受下来嘴还是没被撬开的,着实不多。”
“撬不开,难道不知道接着撬么?还用得着朕特意知会你们?”
“……是!”
陈焘肿胀如核桃大小的眼球在眼睑下一滚,看向了周潋,竟是发出了桀桀怪笑,“我死了,你,又能……活到几时?周潋,阿鼻地狱、十殿阎罗处,我……且等着你……”
“休得胡言!”那佥事给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抄起根短杖猛力捅入了陈焘口中。
“你还要看?”周潋语气平平。
闻许如这才又往前迈了一步。只站了这片刻,他的双腿就变得有些虚浮。铁链在走动时一下一下磨在他脚踝处,不知哪一步开始,踝骨便疼得钻心。
“那日在雁虞台……陛下可是也受伤了?”
他嗓音里多了些滞闷,声调和空中的浮尘一同徐徐下沉。
“小伤罢了,无足挂齿。”周潋轻描淡写道。
然而闻许如却记得在半月谷,孙不蠡煎熬的药物是重症之人方会服用的。周潋此前还罢朝多日,近日又在静养,难怪民间也传他身负重伤。
陈焘虽下场惨烈,但周潋恐怕也是没讨到多少好处。
闻许如凝眸端详周潋的背影。仍旧是挺拔端肃,言行果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弱情态。
——这种人有朝一日有可能也会窘迫难当,丑态百出吗?
终于远远看到了道人影,闻许如步伐慢了下来。
他原本是不信周渐仍在诏狱的,周潋为何说要他来看太子,他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呼吸一窒:最尽头的牢舍中央分明端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面前还摆着个简陋的书案;那人执着笔,就着黯淡的烛光正伏案书写着什么。
许是听到了锁链的响声,男人抬起头来。
秋水为神玉为骨。
某年春日原主曾把这句诗用锦笺仔细誊了,一并折了几支香兰,亲手赠予太子。只是还未等对方有所回应,原主就急匆匆跑开,又因为苦捱了几日没等到回信,爬上庭中的海棠树,把树冠揪得光秃秃。
太子望着只叶不生的海棠树失笑,在簌簌花雨中仰头问他,到底要怎样才肯下来?
怎样都不下来。
几岁了,还学那稚童一般乱耍脾气。
不是耍脾气。原主说着就从树上一跃而下,把不通武功的太子惊得失色,竟是要伸手来接他。最后是两个人一同在层层叠叠的海棠花瓣中滚了几转,靠到树干才停下。后来原主又躲去了树上,却是因为羞的。
这段记忆并不是原主与太子相处的常态,然而却在原主心头留下了相当深的烙印。以至于当下即便是灯光昏黄、四壁徒然,眼前的人周身却笼罩着如当时一般的融融光彩。
简称滤镜。
不过周渐乍一眼看上去确实并未受刑,面上只是有几分憔悴,端方君子的容光不减。闻许如惊讶于周潋竟然肯给这个哥哥几分体面——若是等同于对昭王宣王的态度,周渐早该被抽筋扒皮,曝尸于野了才对。
除非……事有蹊跷。
“十三弟来了。”男人温声招呼道,“还有阿珩。”
“……”闻许如喉头微微一滚,不知作何回答。
“一别多日,皇兄还可安好?”
“尚可。还要多谢十三弟有心为我送来些打发时日的经文,不然我还不知道要枯坐到何时呢。”
一番兄友弟恭的对话在这森森阴牢中显得极为怪异。
“阿珩,”男人看向他,“你对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我……”
烛火倏忽明灭,案上的经卷被吹得翻过几页。闻许如失神去看,正好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一段所在。
再去看周渐面孔,他心中疑窦丛生。
明明五官分毫未错。
闻许如忽而朝周潋一跪。
“你这是做什么?”周潋似是不解。
“此人并非罪人周渐,不知使了何种诡术佯作出周渐模样欺君瞒上,如此狂悖僭越,其心何其可诛,请陛下明察——”
闻许如言辞恳切,然而满室寂静之中,周潋却是哼笑了一声,不用说为他的话而怫然作色,连稍许惊讶也无。
那白衣男人也无甚反应,安安静静,兀自垂眸坐着。
“是了,旁人或许还能认错,七皇兄你又怎会不识。”
“……”闻许如反应了一会儿才咂摸过味儿来,意识到自己又不知不觉踩到了周潋的雷点,“陛下,我并非……”
这人一件事为什么老是要反复纠结那么久?
“我七皇兄兴许是怕他那些个臣下寂寞,留这傀儡在诏狱里相陪。三百一十二人,”周潋叹了口气,神色却并无惋惜之意,“前朝与后宫,统共已有三百一十二人因他而死。可如今……他去了何处呢?”
闻许如只当听不到他最后的问题,疑惑道:“傀儡?”
几个狱卒上前打开了牢门,把那白衣男人从书案前架起拖了出来。佥事官伸手到他耳后摸索片刻,两指拈起一样物事的边缘,用力一撕。
一张薄薄的面皮从那人的脸上剥脱,露出他原本的相貌来。
“梁越?”闻许如认出了那人,“你为何会顶替主……罪人周渐?”
梁越同陈焘一样,俱是太子的旧部。原主上一次见他,还是他因丁忧回乡,在东宫侧殿作别的时候。
对方却并不回答,两眼死寂无神,如泥俑般呆滞,若不是仍有鼻息,与那死尸也无甚差别。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才免受了那诸般严酷折磨,未曾遭皮肉之苦。
“你道此人当如何处置?”周潋问。
闻许如无言。
周潋究竟想要他如何?这从头到尾是否又是一场试探,或者敲打?还有梁越为何是这般情状,他到底还有无神智?
周潋抬手抚上他发顶,止住了他的颤抖。“怕什么,朕在此处。”
“此人……当杀。”
墨迹未干的宣纸从书案上飘落,其上并不是抄好的经文,通篇密密麻麻皆为梁越亲笔反复写就的一个字。
死。
*
闻许如正失眠时,有狱卒来传诏,说皇帝宣他到宫中侍寝。
他没想过自己这么快就能出去,随即发现自己只是被解下了脚铐,手腕上的链子还需留着——就仿佛诏狱的牢舍才是他的固定住处,他这个“妃子”只于皇帝召幸的某些夜晚里名副其实。
他自嘲地想,自己该不会是古往今来带着镣铐爬上龙床的唯一一人吧。
有太多的事使他心乱如麻,以至于他无暇再去想和男人上床这件事本身。直到周身上下只披着一件将透未透,薄如蝉翼的纱衣赤脚站在周潋殿上时,他才后知后觉感到些羞耻。
偏生还有宫人来来往往,明明从眼角不住地睨着他,还要装出把他当做透明人的样子。
“周潋死了,能算攻略成功吗?”
系统以沉默回答他的天真发问。
察觉到皇帝就是故意把他晾着的意图后,闻许如无比恼火,不再于原地空等,径直往殿内走去。一路上无人敢拦他,但没过多久,因着不识方向,他又绕回了原处。
一个宫娥上前,婷婷袅袅对他施了一礼:“娘娘,圣上确有要事,请您先到偏殿候着。”
闻许如跟着她进门,抬头就看见了太子给自己画的那副画像悬于正堂中央,分外高调显眼,说是用来辟邪镇宅也不差。
“……”
他真的好累。
秋水为神玉为骨,出自杜甫《徐卿二子歌》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 出自《庄子·齐物论》
太子快出来了……这次是真的
闻:他醒脾是不是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