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此为天罚!”
“……这是何等妖异之物,竟使天君震怒至此?”
“上君显圣,佑我大齐——”
燎坛上焚烧牺牲的柴草燃尽了,灰烬漫天飘散。点点火星飘向仅剩的那盏天灯,竿上所系帘幄在狂风中翻腾出诡谲的轨迹。
种种不祥之状接二连三,那领受天罚之人不过须臾已经没有了声息,翟衣染血滑坐在地,头颅深深垂着。
司天监丞从旁扑来,竟是一把抱住周潋腿脚,止住他向前,“陛下且住!陛下真龙之体,怎好被妖秽所污?”
“秦安士,你好大的胆子!朕还未追究你的罪责,你还敢来拦朕?”天子祭冠下那十二条旒珠相撞,发出绵密响动。“尔等司天监从上到下都是吃干饭的,这等异端天相竟无一人事先奏告?!给朕让开!”
秦安士生生在胸口挨了几脚猛踹,以垂老之躯受着君主滔天之怒,“臣欲死谏!苍神降罚于世,是为戒告陛下圣听壅塞、谗邪当道,苍神已明示那丽妃实为妖邪所化,陛下应承顺天诰,正身黜恶——”
“那你便自去领死!”
把那监丞踢到一边,文武百官又跪了一片,“陛下请承顺天诰,正身黜恶——”
周潋却仍只看着空地中央那血人。
妖邪?苍神显灵?
笑话。这世上若善恶有报因果轮回是真,他早该被打入那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鞭笞磔剐。
“陛下!”缇骑卫前去探了那人鼻息,跪奏回报,“丽妃殿下……已经没气了。”
他把袖一振:“荒谬!”
那缇骑卫不敢再做声。周潋大步上前,犹是要亲自去看闻珩面目。
那人双唇惨白,面上污血横流,与妖邪几乎无异;不止鼻息,他身上冰冷一片,连一丝脉搏也无。可奇怪的是他表情却并无多少狰狞,且一身盛装冠袍皆整,若不是那血迹甚至称得上一句雍容娴雅,只需略整容发就能入棺大葬。
此时日食结束,山川复明。
见周潋毫不在意那人身上血污,径直将人抱了起来,缇骑卫的眼皮跳了一跳:“陛下,不如还是由下人们好好敛了丽妃殿下尸身……”
“尸身?”周潋垂眸静立半晌,却又冷笑一声道,“吩咐下去,再拨一总旗的人过去,守长风渡口;旁边的官道,凡过路者都必须盘问。”
此子劣僻,非淑人君子。
周潋犹记得启蒙时,前来文华阁教习皇子的那名儒指着他所下的判词。
彼时的淑太妃尚且还是贵人,膝下已抚有昭王,母子二人本是和晏,然而他这个出身贱鄙的舞姬之子却偏生要横插一脚,做那琴曲中的错音。
还未封王时,他与那母子同住斓曦宫中,与昭王共分一份皇子月例。淑贵人自然是疼惜亲子,他若想得全自己应有的那一半,只有去求。
抑或去抢。
淑贵人凡为此事罚他,向来是从不留情面。三九寒天让他在殿前一跪一宿是常有,偶尔还把他关到下人的柴房处。柴房里的恶奴烧红了那烙牲畜的铁圈子往他身上四处烫,血肉模糊的伤处叫淑贵人看了,淑贵人也只是淡淡道一句,此后莫要再犯了。
若不抢不求,吃穿见了短,皇子们见了便自是围成一处笑他是没亲娘的野种。他被几个兄弟推进御花园那池子里几次,有一次在那水里泡了整整一日,才被整饬荷花的宫人捞起来送回斓曦宫。那母子二人正其乐融融用着晚膳,并未想起那空荡荡的座椅上缺少了什么事物。
父皇某年南巡回来,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尽数被赏了只毛色艳丽的雀宠。他和昭王亦一人得了一只,只是昭王那只体弱些,入了秋,鸣叫声便一天比一天微弱。他那只雀宠倒是生龙活虎,翎羽艳如朱砂,尾羽翩翩似仙,只是脾性羞答答的,只亲近他一个人。
某天他清晨揭开雀笼,照常为鸟儿喂食。然而笼中躺着的却是一具一身雪白绒羽的鸟尸。
那天父皇来斓曦宫,昭王把笼中鸣声清越的雀宠高高举起,父子俩正开怀而笑时,他把那鸟尸扔到昭王脚边。
这才是你的鸟,他说。
你说什么呢,昭王急得跺脚,你别乱认,那只死鸟才是你的鸟。
然而他不依不饶,昭王拗不过,大哭大闹一番,最后把鸟还给了他。
父皇途中便不发一言离开。淑贵人看他的目光变得极冷,第二天笼中的鸟不见了,他问淑贵人,淑贵人回他,那鸟不想留在此处,飞走了。
他在下人的尖叫声中打碎昭王房里的所有瓶罐,然而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在淑贵人的发饰上,他才终于找见了一只眼熟的雀翎。
他记得那天也是冬至。
后来他总算寻到机会离开了斓曦宫,往太和山学剑。掌门青谷子养子名闻珩,跟昭王同样年纪,却是天性无瑕,轻灵如山间清风。
明月相照,情愫自生,然而明月却不堪留。他终是入世之人,闻珩心向大千世界,与闻珩分别时他便未争未抢。然而并未过去多久,他便与人在东宫重逢,而那人彼时已是太子客卿。
太子又如何呢?鸩杀昭王时他想。
登基之后他曾在殿中又养了不少雀鸟,可没几日便兴致全无。
昭王已死,太子却还活着。
如果他不夺来,就如同这皇位,世人如此愚昧,怎会知道那本该就是他的?
他不知自己变了几分,闻珩亦然不是往日的闻珩。如今的闻珩更像是他曾经的那只生机勃勃的鸟,潮湿的喙总是谨慎地埋在羽毛中,双眼不时闪过几丝机警。但是只要他伸手,他就会迟疑地靠上来,在他掌中羞怯啄食。
他可以使它的毛羽变得光滑靓丽,可以让它每日啼鸣歌唱,他爱怜它眼中生机,不过那生机却不是因他的尽心供养而生,索求不得,争抢不来。
该说可惜,还是庆幸?
周潋手指在闻珩的脸上寸寸抚过。
确然是气息全无,与尸体无二。
会可能有蹊跷吗?
他不信闻珩会这么荒唐地死,何况还是这个特殊的时间。但昔日那雀宠的结局却像是针芒一般刺在他的心头。
……天罚么。
*
十五日后,长风渡口。
听命守了许久也未见一丝风吹草动的缇骑皆有些懈怠精神,年纪轻的几个便开始闲聊。
“那位,当真是死了?”
“可不是,头七都过这么久了,据说尸体在殿里都放臭了,今日才要下葬。圣上先前还一定要他进皇陵——我舅父在正清殿轮值,说前几日圣上一上朝就是在和那些老不死的吵这些礼啊法啊的规矩。”
“那位当真是那吸人精气的妖怪?有这么玄乎吗?”
“你当太医和大理寺的仵作没来看过?横看竖看看了几天,都说瞧不出死因。我听说,就算出了那种事,圣上还把那位心疼得紧呢,都不许仵作剖尸。”
几人一齐啧啧称奇,这时一个头戴笠帽,樵夫打扮的男人推了板车,从官道上过来。
缇骑见状把人喝住。
“干什么的,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男人畏畏缩缩的,一副少见世面的鲁笨之相,“回官老爷的话,草民从燕县来,婆娘得了瘟病死了,是要出城回老家埋她进祖坟。”
缇骑往他那板车上一看,但见一张破烂的草席上飞着些蚊蝇,下头一只青紫色的脚露在外面。
以手掌作扇在鼻子前挥了挥,实在难忍那恶臭,缇骑挥手便让他走了。
男子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才继续顶着日头往前。没等他走多久,一匹快马突然自北边奔来,马上之人见到先头几个缇骑,气也未喘匀,只高声喝到,“十万火急,先前是否有贼人经过?!”
缇骑们都摇头,“都验过了,没什么可疑的。”
那人蹙眉,“可当真仔细查了?一个不漏?今日送葬队伍出了乱子,丽妃的尸身被人劫跑了!那贼人正是往此处来的!”
有人劫尸?
缇骑俱是一惊。立时有人想起那过路的樵夫,“刚刚是有个人推着他婆娘的尸体过去了——”
那人再不多说,“跟我追!”
又说回那男子。男子把“尸体”连人带草席拖入水边两人高的苇荡里,静静等追兵过去,又解下旁侧拴在树桩上的木筏,把草席卷拖到那木筏之上,摇着橹顺流而下。
走到另一片水域,他打了个唿哨。片刻后一艘客船无声无息接近木筏,艄公踩着甲板,帮着那男人一同把草席抬到了船上。
暮色沉沉,石燧哧一声击出火光,引燃了客舱内桌案上的灯盏,男人的脸庞霎时被照得通明。
艄公和樵夫在他跟前齐整跪下,各自领了个纸包,木僵僵地回到原位各行其事。
他从另一个纸包里拈起些褐色碎末,洒进身旁的香炉。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草席里的人有了动静。
“莫动。”男人轻声道。
那人分明没有意识,他一声令下,却果然不再动弹。
“调息,顺气。”男人接连发令,“睁眼。”
闻许如的神识顿时如同在过山车颠簸了一遭,冲上云霄九百尺后又被忽地扯回了地面,睁眼第一件事便是扭过头去大吐特吐。
呕出的有污血,还有不少泛着**气味的黑色细粒。定睛去看,就能发现那都是些细小的虫尸。
——他并不是此刻才恢复的意识。实际上在成为尸体的绝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持着清醒,还眼睁睁看到因为自己的“死”,周潋的攻略进度又上升一截。
他同样也看到,周潋在发现棺椁空空后那可怖的神情。
“阿珩。”
有人从身后拥住他。
“主上。”他挣了挣,“我身上……太脏。”
“我来迟了。”周渐却不肯放开。“你可怪我?”
“……我本以为再见不到您了。”
周渐沉默稍许,道,“今后,我不会再叫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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