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马蹄声急如骤雨。
一夜晴朗，清晨雪已化了少半。草叶沐浴着熹微的天光，空气清透，道旁藩篱上几只刚醒来的麻雀振翅飞上如洗碧空。
经行一处岔道，有十多个早先就等候在此的人跟上来并辔同行。不过在最初和闻许如打照面时，领头那人拧起眉头，目露几分戾气。
“雁虞台那时，还忘了多谢你。”闻许如认出这人正是先前雁虞台上协助自己脱困的同僚之一，名叫陈青，是陈焘的兄弟。但对方听毕他的道谢，冷笑一声，反而拔出了腰间长刀。
还在抱怨骑马太久，大腿都被磨痛四琼吓得“啊呀”一声，钻进他怀里。
“那疯狗皇帝后来用大火烧山，为了救你这叛徒，撤离得晚了些的无数弟兄都折在了那里，我兄长更是被擒走。”
陈青刀锋点在他鼻尖几寸前不远处，嗓音无比嘶哑，吐字仿若林蟒在草丛中嘶鸣，“闻珩，你还站在此处已是主上垂怜，你还敢跟我提雁虞台？你敢把你当初那番不敬之辞，再在主上面前说一遍吗？你那时又私自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你可向主上坦白了？”
锋锐的血气卷席到面上，闻许如脸颊边几缕发丝纷乱散开，“……主上不曾疑我，甫一见面你就越俎代庖质问我这些，是何居心？”
“你！”陈青愈发不忿，额角都跳起几根粗硬的青筋，“主上，你绝不该相信此人！此人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在皇帝身侧卖俏行奸、日日苟且，对主上从来并无多少挂怀！况且如今皇帝方掘地三尺地找他，带他去全州，无异于引狼入室——”
“好了。”周渐抬了抬手，压下了他的话音。“你二人也是好久不见，何必一见面就这么剑拔弩张？”
四琼左看右看，跟昨晚听到闻许如要她拿刀刺他，还不许她往外说一样困惑，实在搞不懂大人的脑筋。
她爹还认识皇帝？骗人的吧。她摸摸怀里的小刀，看着暴怒的陈青，心里忖度着若是偷袭，能不能叫这对着爹大呼小叫的坏蛋吃亏。
“阿珩，你可是身体不适？”周渐关切道，“怎的脸色更不好了。”
闻许如把右手往袖子里不经人察觉地藏得更深。
他一夜未眠，妄图适应与疼痛共存，每当知觉麻木后又挣裂将将愈合的伤口，才终于把近几日幻梦一般的经历重新看清。
周渐对他用的那蛊能让他忘了任务，听不见系统的声音，满心都是对周渐的痴恋——离得远时妄想出神，离得近时更加神迷意乱。那蛊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并不是凭空捏造出几分情绪，而是把他心中原本有的感触无限放大，以至于使其真假难辨。
若非外部存在一些疼痛刺激以及系统提醒，他很有可能永远都会这么下去，而始终不觉得自己对周渐的感情有半分问题。
这蛊被半月谷的徐悯生认作是圣莲蛊，即便不是，大概率也与圣莲蛊无比相似。而圣莲蛊的效用，他早清楚是操控他人。到目前为止他见过的梁越，还有那樵夫与艄公，都有个共同的诡异之处：行动僵硬、表情呆滞，如行走的活尸。
越是回忆那些人的可怖情状，闻许如对自己下手的力道就越狠——他尚且不清楚这蛊毒是否会循序渐进按阶段发展，可也不敢冒风险，去赌自己有朝一日不会变成那样。
而这蛊在周渐手下中泛滥至此，可以想见他疑心之深。就算是看起来神智正常的陈焘、陈青，也不能保证周渐就手下留情了。
周渐若是真相信他，一开始也不会对他用蛊。现下这两人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总归都是要他一个解释。
苦肉计路上施过了，闻许如先前那般真心实意的忧心，或许是过了关；前方就是全州，而陈青这番质问估计是为他设置的又一道关卡，他不能不通过。
即便他分明被那蛊毒所制，周渐还是怀疑。
周渐两眼定在闻许如面上，口中却是说，“我相信阿珩。”
闻许如不知道自己是否该移开视线。
面前这男人心计再如何深沉，也长着张柔情似水温润如玉的面庞，唇角仿若天生就染了三分春意，一笑便盎然如英华满庭；先前身上的种种异象此刻皆消失无踪，眸子是稍浅的琥珀色，蕴含寸许明朗天光。
他仍旧柔声唤他阿珩，与多年前东宫庭前初见并无二致。他们相对而立，分明是明净澄澈的两道身形，似乎从未蒙上欺瞒、算计、虚伪的阴翳。
原主的记忆、体内的蛊毒，一齐不懈地动摇着闻许如的清醒，使之愈发岌岌可危。
大脑甚至自然而然地生出了为周渐辩护的言辞，反过来指责自己：周渐不通武功，若不使用这些手段，又怎么保证部下能不产生异心？他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闻许如被折磨得疲惫而厌烦。
他透过原主视角看到的那些，当真一分的真情实感也无吗？原主若知道真相，会如何呢？
心痛、后悔、落寞？
可惜他死了——幸好他死了，这些俱不重要。
闻许如只想一剑把孽缘和孽障都斩了，只是系统又不许。
“我离开雁虞台后，去城中取了样东西。”画不在他身上，但他还留着画卷上那个挂饰，他把它从里衣最深处缓慢而郑重地掏出来，“只可惜……那幅画被我匆忙间弄丢，只留下这个。这是主上两年前的中秋宴会上送我的礼物，我一直好好存着，但是还是……没保住那张画。”
好歹也是个证明。
陈青目光触及那物什，神色忽地变了，“主上，原来你早把这个都给了他？！”
“这是什么？”闻许如不解。
系统大声叫唤了几声才突破蛊毒的重重屏蔽，它有点着急——忘记早点提醒宿主这一点其实算它工作失误，虽然它不会承认。“宿主宿主~再次温馨提示哦，‘富可敌国’任务道具的本体不是画，就是这个画上面的挂饰哦~”
“……你说什么？”
闻许如后槽牙嘎巴一响——早知道只需要这东西，他还用得着随时拿着那么大一张画招摇，还时时刻刻为那画操碎了心？
“内个，它尺寸太小了，如果不在任务提示里把画卷一起标出来的话，宿主容易找不到嘛~没想到宿主会误会这么久，啊哈哈哈，这不是很巧嘛，宿主也不用再回去拿画了，很便捷嘛。”
而且攻略目标现在找不到宿主，只有天天对着画干一些让它这个人工智能系统看了都想尖叫的可怕的事，即使宿主本人不在，任务进度也唰唰地升。不过关于这一方面，系统不敢跟自己宿主讲。
最后的尾音里没有波浪号，闻许如总觉得从系统的电子合成音里听出了一分心虚。
怎么也不肯早点提醒，总是不让他早知道关键信息恐怕是这蠢系统的出厂设置，专用来坑死他这种倒了血霉的。
他强忍着怒气去看手里那小玩意——画能换钱，可这挂饰能有什么特殊的，凭什么做任务道具？
四琼也扬起脸来看，“有点像钥匙耶。”
“陈焘鲁莽冲动，执意要行事，我劝过他，他也不肯听，怎可怪阿珩。大计当前，那些琐屑算得了什么？况且我跟你们都说过，阿珩是不一样的。”周渐双手托住闻许如那只手掌，一点点将其合拢，让他把那挂饰攥紧，“阿珩，我一直相信你。”他又说了一次，“我很高兴你还有它。拿好它。”
挂饰的边角陷进他掌心的皮肉里，闻许如没错过陈青一瞬间眼里闪过的贪婪又狠绝的神色。
“阿珩，”周渐抬眼，声音放得极轻，“我相信你永远不会背叛我。你会吗？”
“我当然……永远不会背叛主上。”
右手的伤口又一次裂开，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于是抓紧袖口的布料，以免血珠滴落地面。
周渐指尖在他手背上依依不舍逗留片刻，又放开。“出发，进全州城。”
*
全州城处于群山林莽的深处，地势崎岖不平，城池依着两条河流交汇之处形成的一小方平原而建，城中房屋低矮破落，唯有进城时得了片刻的宽敞，其余皆是泥泞不堪，仅供一人可过的小道。
自从说是闹了瘟疫以来，本就稀稀落落的街道上更是再不见人丁，偶尔有拐角处支起了规模不大的草棚子，棚里的土灶上蹲着个矮胖的铜壶，几个蒙了口鼻，面色苍白的人露天躺在一边，便成了潦草的疠所。
全州城原本归属兴宁管辖，可去兴宁报送疫情的驿差也不知是跑了，还是摔死在了连日暴雪的山谷里，一去不回。周身难受的患者望啊盼啊，年老体弱的，便衔着对老天爷和父母官的怨愤咽了气。
不过，即便此处是老天爷鄙薄、官府大老爷们指摘的穷恶之地，也没有全然被抛弃。江湖门派光明盟门人见此处百姓无药可服、无炭可烧，不顾山高路远，每隔一月，便要携着过冬的物资自发地过来救济。
城中百姓俱把光明盟人看作济世福星，身子还利索的自是扫榻以迎，把一行人接到住处，拿处家中最好的野味为其接风洗尘。
此次来的这几十人有些特别，其中既有几岁的女童，也有年长的老者。老者似乎是女童的祖辈，两人行动间能看出不少亲昵意味。
这家女主人把温好的酒盏递给那老人家时，与那老人对视了一眼，发现他有双分外清明，全然不符合年纪的眼睛。
“多谢。”
声线也不苍老，只是有些沉沉的喑哑。
老人虽穿着朴素，举止却端方雍容，似非等闲之辈。女主人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乡野间的劣酒，着实不能入口，老人家您见笑了。”
“……没事。”对方淡淡地撇下眼，微微发颤的手指扣在豁了口的碗沿，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
若非女主人没有再去细看，还能找到更多古怪之处——那“老人”的手纤细修长，尾指的关节似乎是生了一个冻疮，如羊脂白玉上的俏色，徒增一抹粉红。
“老人”正是被周渐戴上人.皮.面具的闻许如。四琼看到他这张新脸，还哭了一小会儿。
吃喝结束，他提出要去外面看看，周渐允了，又叮嘱一句，这瘟疫虽然传染得不快，但还是当心为好，离病人千万要远些。
给四琼戴好面巾，他牵着女孩，慢腾腾地从城头一路逛到了城尾。
但凡能出声说话的，他便上前去打听。城里的露天疠所几乎逛遍了，他又掀开土灶上的铜壶往里头瞅。
面具下的眉头越皱越紧，然而在表面上，他的神情并无端倪。
“四琼，你先前离开此处之后，确实是不曾有过不适吗？”
四琼哈欠连天，“没有，绝对没有。”
在又一次经过一处草棚时，他被一个与周遭颇为格格不入的“病人”吸引了目光。
那人阖目躺在一方竹篾席上，衣带半截戳在被絮之外，脸上也盖着块面巾，而那面巾上绣着丛修长挺拔的青竹。
闻许如挪步过去，在他身侧停了会儿，又忍不住蹲了下来。
不会吧，他想。
也不知道抱着何种心情，他慢慢伸出手去，把那还透着香气的面巾小小地掀起一角，看清那人模样后又迅速放下。
心乱如麻地在原地转了三圈，他重新蹲下，抖着手去探那人的鼻息。四琼看得莫名其妙，“爹，你干嘛呢？”
好像没气了？
闻许如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无法形容心中骤然涌起的恐惧。“上官筠，上官筠……”他小声地喊，不自觉地按着那人胸腔摇晃着。“你没事吧，你别死啊……”
他可是为这人用了一次系统救助，这人莫名其妙死在这里算什么？
他的手渐渐从对方身上滑落，脱了力一般垂下。然而就在碰到那人手指时，他却感觉到自己的掌心被轻轻一挠。
“……”
不好意思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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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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