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青阳开始往回走,徒步走回熟悉的矮山群下,掏出传讯符,画符一样在其上深深刻下一行字:渡儿,他们说黑域会让我忘记外界的许多事情,我并不信。
无拘子果然信守承诺,十年时间没再打搅过钟青阳。
又一个十年后的惊蛰那天,无拘子如期而至,他脚踏矮山的最高峰,足尖点地,负手而立,破破烂烂的衣裳无风自动,胡须齐胸,双目锐利地俯视下方,浑身都是逍遥无羁的派头。
也是这一瞬,钟青阳对这老头稍有改观,此人被迫关在黑域,但他是这黑域的主,是他自己的神,他在这黑域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又岂是汲汲想出去的不安分的自己能同情的人。
*
程玉炼泪洒回程的路,替钟青阳抱屈,一下子恨起了两个人。
如果不是那条罪龙,师弟怎么可能去新阳郡,如果不是宇风道君强行要师弟学她法术,师弟又怎么会拿着净碧虚胡乱救人。
才二十几天的暗无天日,他就过的狂躁不安,眼巴巴盯着师弟所指的东方,他需要一丝光明。
现在出来了,师弟还陷在无边无际的黑域里。
程玉炼回到天界,连衣裳都没换一下就去中极殿找帝尊开恩。
帝尊每年都要变作个平平无奇的道士到凡尘微服私巡,拨正凡尘的兵荒马乱,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正逢尘世的太平盛世,据说帝尊也会去道观开坛讲经。这是他的习惯,每年一次,乐在其中。
程玉炼凭满腔怨气跑到太极殿门外时,帝尊刚要携一个小童子下界。
“何事如此匆忙?”他抬手让程玉炼站直跟在自己身后:“可能会路过百禽山,跟我一起去看看?”
程玉炼沐浴在帝尊强大温煦的灵气里,焦躁的心立即平息不少,恭恭敬敬站到帝尊左后侧。
“这十年青冥真君在黑域住的如何?”
“黑域贫瘠荒芜,什么都没有,师弟受了不少的苦,帝尊,师弟他……”
帝尊驻足侧身看向程玉炼。
帝尊刚换的这张脸实在太普通,细长眼,塌鼻梁,圆润饱满的唇,一副踏实可靠模样,程玉炼在他平静注视下竟什么求情的话都说不出,钟青阳他是该罚呀,谁叫他害死那么多凡人。
“黑域确实是不毛之地,但也是死寂之地,没有能威胁他性命的东西,他若能清心如水战胜自己毛躁不安的心,黑域并不会成为他的囚笼。”
程玉炼不服:“不管是圣人还是神仙,只要活着,谁又能拍着胸脯说他做到无欲无求,小神我此刻希望师弟早日脱离苦海,何尝不是一种**?在黑域那种地方若什么都不想,淡薄无欲的过上百年,他也就和死人无异了。”
帝尊问:“他为何不跟你回来?”
程玉炼如鲠在喉,天界没有下旨,谁敢轻易出来?
帝尊笑道:“黑域的大门很奇怪,你越想出来它锁得越紧,哪怕用你腰间的令牌也不一定能开启,青冥真君若真的赎了罪静了心,哪一天他散着步就能走出来。”
“黑域有无拘子那种威胁,师弟想修行只怕都难。”
帝尊再次停下脚步,面色微怔,确认一遍道:“你说无拘子?”
程玉炼:“他自称无拘子,是曾经的西极道君。小神却从未听过此人,回来正要请教南影道君。”
帝尊的步伐比刚才略慢了些,说话更四平八稳,没有一点情绪起伏,“所以刚回来就到我这里替青冥真君求情是吧?天界是有这么一位道君,不过众人都误以为他陨落在黑域。无拘子现在是何模样?”
几根肋骨还隐隐作痛,程玉炼下意识伸手在断骨处摸一下:“是个疯子,邋遢不堪的疯子。据师弟说,无拘子隔三差五就把他抓起来折磨一顿,扰乱他修炼,心情不好时揍他一顿,心情好时也去找麻烦,师弟不胜其扰,正托小神回来查清此人身份,若无拘子真是天庭罪人他便不再客气。”
帝尊笑道:“无拘子还是性情恶劣。”
正说之间,三人已御一阵清风途径百禽山上空。
伏辰七宿把山藏了起来,原本有山的位置一片汪洋。
帝尊立于高高的青空久久俯视苍茫大海,有那么一瞬间,程玉炼心惊地看见帝尊微微翘起的嘴角。
帝尊有一张年轻的慈眉善目的脸,他常笑,表情兢兢业业,好像面对诸神时不得不显露他博大宽容的一面,笑的很正式,很按部就班,但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笑意,程玉炼不禁看得有些发呆,那是宠溺,是欣慰,是看蹒跚学步的幼子时才会有的爱意。
下方的大海风平浪静,海面点缀几艘出海的渔船,船身后拉出长长的菱形波纹,程玉炼知道帝尊在看他看不见的东西。
幽深的大海下方,是怜州渡隐藏起的百禽山。透视过深邃无垠的大海和复杂坚硬的山体,是他盘缩在潭底静静沉睡的身躯。
程玉炼见帝尊立在百禽山的上方迟迟不愿离开,轻声问:“伏辰七宿这几年一直蛰伏不出,已很久无人发现他动向了,帝尊是在看什么?”
帝尊凝视的目光仍旧不动,温和地回答:“汹涌的暗流往往都藏在静水之下,他藏得很深,但也真的很乖很安静!”
程玉炼听得头皮发麻,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觉,实在黏腻的令人发憷,伏辰可能真是帝尊的私生子,但帝尊这样的男人会和谁偷偷生下那条龙。
“玉炼,要不要跟我去凡尘听一位老仙师讲经?”
程玉炼“啊”一声,“是帝尊给人讲经,还是听人讲经?”
“都一样。”
“小神就不去了,小神听那些大道至简一化万物就头疼,这宇宙纷繁复杂、缤纷热闹,化不了简,我也不喜欢简。”
帝尊笑着点头:“你这性子又讨人喜又讨人嫌,跟了我半天估计也烦了,你不是想知道无拘子是谁吗,快回去找南影吧。”
这一路上程玉炼都在思索帝尊与伏辰七宿之间的关联,说他们是得天庇佑天生的神,但帝尊本就是天,他还需什么样的天去眷顾他,而藏在阴暗处的伏辰,又因何得罪了天才惶惶不可终日。
程玉炼神情落拓,骑在神兽上正低头往前,迎面撞上风一样的宇风道君,不见其影,就听宇风匆匆留下一句话:“哟,玉炼回来了?去听戏吗?”
不等回答就瞧不见她风风火火的身影。
在帝尊跟前无法张嘴替师弟求情,那个整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伯就更不会出“嘴”,程玉炼不免心里烦躁,朝着宇风消失的方向大喊一声:“不稳重。”
刚到月白风清府,不等侍儿通报,一辆花枝招展的马车腾空而出。
今日这是怎么了,个个都有事出去。
程玉炼飞身拦在要远行的马车前,“师伯哪去?”
“你管我哪去?”
程玉炼气急败坏开始胡乱发火:“每年都要去,每年都去,年年都没见你把师父带回来,现在师弟关在黑域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就不能替他说句话?”
南影扯住缰绳,让几匹马安静下来,盯着程玉炼问:“我不比你脸面大多少,你怎么不去求情?告诉你小子,帝尊对青阳够宽容了,新阳郡的五百条人命,换在你手里,你这会早就神魂破灭了,还敢在我跟前唧唧歪歪。”
“我,我站在帝尊面前,可我开不了口,我……”
“我看你整日也闲得慌,要不要跟我去蛩国走一趟?”
“不去,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不去。”
“那让开,别挡道。”南影一拍马尾正要启程,见程玉炼又上前一步,立马斥道:“还要做什么,你觉得他苦闷就去陪他啊。”
“我还没爱到要去陪他的程度,我有话问你,无拘子是谁?”
南影阴郁的脸骤然蒙上一层惊慌,马鞭掰弯在两手间,蠕动两瓣薄唇许久才问:“你怎么知道无拘子?天界明令不许提起这个人,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在黑域整日欺负钟青阳,我回来之前还被他暴揍一顿。”
南影显得过分冷峻,似不敢相信他的话,“无拘子还活着?他还在黑域?”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但他就是活得好好的,无拘子究竟是谁,帝尊不说,让你告诉我。”
南影一瞬间想起太多往事,零零散散拼凑起那件事大概的模样,天界不许提及无拘子,近两千年真就差点把这人忘了,拍拍左边的位置对程玉炼道:“你上来,坐我旁边,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得花时间好好想想是怎么回事。”
程玉炼别别扭扭挤到南影旁边。
“他刺杀过帝尊。”南影简单来了一句。
“什么?”程玉炼猛地扶紧车箱,哆哆嗦嗦看向南影:“你说刺杀?我,我只在凡间才听过此种卑劣手段,他敢刺杀帝尊?帝尊万万年的神,天生罡气护体,接近都难别说刺杀,无拘子为什么犯此大逆不道的事?他要做什么?难怪被赶去黑域混成那副模样,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程玉炼语无伦次,简单一句话给他的冲击太大,帝尊是万神之主,连想都不敢想有人会对帝尊做这种事,何况,无拘子真就这么做了。
时间确实太久远,南影必须慢慢回忆才能想起当年震惊天界的大事。
“无拘子确实是曾经的西极道君,与你师父算得上是好友,他神通广大,恃才傲物,狂放不羁,比伏辰七宿还狂上几倍,如果伏辰的狂是年轻气盛的无知狂妄,那无拘子就是野心勃勃的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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